方延觉得自己在烧。
那场女生宿舍楼的大火早已被扑灭。但有什么东西,如同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旧疤,无法愈合、日夜不息。
就像此刻,网吧后巷,潮湿的霉味混着劣质烟丝的气息,因她的狼狈奔跑,不断灌进肺里,变得灼热滚烫。
方延被三个穿着实验中学校服的男生堵在墙角,书包带子被其中一个高个子死死攥着,勒得她锁骨生疼。
“跑啊!之前不是很嚣张吗?把你那相好的叫出来啊!”
汗味和恶意一起扑来。方延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来网吧找忘拿的U盘,没想过会撞上实验的人,更没想过他们会认出她。
“不说话?”高个子猛地推了她一把。方延后背撞上冰冷的砖墙,闷哼一声。
“找我?”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所有人猛地回头。
张望站在那里。单肩挎着书包,斜倚在巷口的墙边,校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T。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个高个子身上。
“张望,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们找的是她……”高个子没想到他还在。
“哦。”张望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走到对方面前,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句什么。
方延没听清内容。只看到高个子的脸色涨红又褪成惨白,攥着书包带的手渐渐松开,最后退了两步,“今天算她走运”。
张望这才抬眼,视线越过他们,落在缩在墙角的方延身上。
“还不走?”他语气不耐。
方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墙角挪出来,踉跄着跑向他。一阵干净的皂角味,冲散了她鼻腔里的恐慌。
这是平阳一中开学第三天的黄昏。她与张望的第一次正式照面,始于一场她无法独自化解的围困。
“刚刚,谢谢你。”方延跟在他身后半步,声音细微。
“不用,”张望的脚步放缓,微微侧头,“之前为什么帮我?”一张冷白的脸,被微长的碎发遮住。
阳光透过他,映在方延的眼里,一个浅浅的影子。
数小时前的午休时间。方延缩在网吧靠墙的最角落,听耳机里北京名师讲解的物理定律。一个身影突兀地撞来,扯落了方延的耳机。
“滚开,别碍事!”来人皱着眉,把她往角落里又推了推。
“张望!你他妈给老子站住!”一声怒吼在他身后炸开。
下一秒,“咚”一声,一个键盘砸落在方延手边。
张望扭身看向网吧中央,“姓刘的,你找死!”说着便一个人冲了上去。
混乱在升级。一场与她无关的,不知缘由的混乱。
纵使身形灵活,但双拳难敌四手。
在又一张椅子被抄起,即将从背后砸向张望的刹那
——方延动了。
她沉默地退到门边,踮脚,将老旧的U型锁,“咔哒”一声,扣死。
金属巨响让所有动作顿停。
她背靠玻璃门,举起手机。
“老板已经去叫人了。门锁了,谁也跑不了。”
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冷静。
“你们实验的校服和脸,我都拍下发班级群了。不想背上处分,就停手。”
网吧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那是一个学生和家长都还很怕老师的时代。
她利用了规则,尝试做了一次微小的“帮助”。
一直没出声的张望,这时低低笑了。他绕过众人,走到方延面前,俯身,带着烟草与尘土气。
“行啊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却紧握成拳的手上。
“这么厉害。”
……
第二天的办公室里,刘主任气得拍桌,“叫家长!”
“我的错,我自己承担。”方延第一次后怕,“我爸……他很忙。”
“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做错。”她声音发颤,却清晰,“我只是在学习。是他先侮辱人,先动手。”
窗边的少年嗤笑一声,添了把火,“主任,听见没?咱们一中的,在自家地盘上被实验的欺负了。”
最终,代价是万字检讨,取消助学名额,全校通报。
风波过后,是更多的窥探与议论。舍友追问,她沉默。
只有睡在上铺的董娇好意提醒:“离他远点。他玩得起,你玩不起。”
“我知道。”方延轻声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升旗时,她看见他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姿态闲散像在领奖。
阳光眩目。
她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旧疤。
它和心里那道,叠在了一起。
那个名为张望的少年,像一束本不该照进她这座孤岛的光。
在平阳一中,方延和张望的世界,隔着一层楼。偶尔在楼梯相遇,她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将目光收敛。而他,是吹过的一阵风,从未停留。
命运的齿轮转动,将一篇演讲稿塞进了她手里。
学校让高一各班轮流演讲。206班的班长临时有事,班主任张强找到了方延,“方延,你作文不错,这次挣点印象分回来。”
她枯坐了三天,笔尖划破草稿纸,写不出一个字。那些奋斗、感恩,被太多人讲得光滑而苍白。方延想,她该说点什么呢?
时针转动,演讲那日的上午,她捂着小腹生理期带来的剧痛,在升旗仪式前,将那份最终写就的稿子交给了文艺委员乔舒悦。
“要拜托你了。”她声音虚弱。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务室。”乔舒悦把人拉回座位,轻声关怀。
“不用。”方延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客气什么,都是同学。老张都跟我说过了。”
说话的这会儿,方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泛白,“请你别说是我写的,说你朋友的故事或者编的都好。”
“好,我会看着办的。你先休息。”
「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他非常聪明是我遇到的一个数学天才。但他也很不幸,有小儿麻痹和很严重的口吃。
那时候我们4、5岁,很小,其实不太分得清楚善恶。班里人没少欺负他。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脸上永远带着没擦干净的泥印子。
那时候我的父亲喜欢金庸,他教我侠义的故事,我知道大侠要保护弱者。所以,我从不欺负他。
但,我也没有保护过他。我以为,一个小女孩的“不参与”,就已经是善良了……」
乔舒悦的声音传到空荡的教室,方延趴在桌子上,手指掰着木质的边沿,指尖因为用力,显出人体本身的蜡黄色。
该说点儿什么呢?不如,讲讲那个幼年的同桌和她的大侠吧。
她撑着站起来,走到拐角的走廊尽头,打开窗。手心因紧张,渐渐潮湿起来。
「……
有一次语文课,新来的老师让用“一双”造句。
轮到我同桌。他憋红了脸,说:“一、一、一双……绣花鞋。”班里哄堂大笑,我也在心里偷偷地笑——绣花鞋?多奇怪啊。
但有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他说:“笑什么?人家说得比你们那些‘手’、‘袜子’有意思多了!”
教室安静了。
老师笑着让他坐下,“你们发现了吗?这个世界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因为我们都不太一样。”
“就像‘绣花鞋’,它和我们课本上见过的手、筷子都不一样,所以你们会觉得陌生,甚至会发笑。但这不代表它不对,恰恰说明我们课本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答案。”
“‘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它可能是一个惊喜,一份礼物,或者一个等待我们去发现的、新的好朋友。”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站起来的学生,就是个大侠。
……」
方延将自己藏在空无一人的四楼走廊,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乔舒悦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通过麦克风,将她那些隐秘的、沾着灰尘的往事,熨帖得平静而工整。
她讲那个被欺凌的天才同桌,讲那个转学而来、如流星般划过的“大侠”,讲自己的懦弱与永恒的悔恨。
“那个学期没结束的时候,我的同桌因病,去世了。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站起来。”
方延听着,慢慢蹲下身,水泥地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传来,与小腹的绞痛交织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的伤口被剥开,听见时间将细节掩埋,也听见那句她最想对过去自己说的话:“我们都该争口气——不是为了超过谁,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有能力成为那个能站出来的人。”
念到了结尾,乔舒悦声音扬起来,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昂:“所以,我们要拒绝霸凌,尊重每一个同学!”
下面有掌声,稀稀拉拉。
透过窗户的铁栏杆,方延看见操场尽头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张望。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树干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主席台的方向。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
她最大的秘密,已经当着全校的面,轻声细语地公之于众。
而她想对话的那个人,近在咫尺。却似乎早已不记得那些往事。
散会了。人群像潮水般往回涌。张望也动了,他转身,和几个同伴一起,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自始至终,没往四楼这个窗口看一眼。
方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了,心也木木的。
这样也好。她想。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在她转身离开窗口的那一刻,楼下槐树旁的张望,仿佛心有所感,他突然抬头,目光投向了她刚才躲藏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