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素素接到那个电话时,刚下手术台。
这是她第一次主刀。
叶素素原本主攻研究领域,后来发现研究成果很难及时与临床对接,渐渐也觉得自己志不在此,于是便转了临床。
去国外进修了好几年,期间每年回国也就一两次。
那时,她还与莫问维持着婚姻关系,尽管所谓“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叶素素摘下口罩和手套,冲洗双手又仔细消毒。
干这一行的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洁癖,因为对卫生要求高,叶素素也不例外。
她双手白皙瘦削,五指修长,小时候无论谁见都说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叶素素母亲是闻名世界的小提琴家,最初也想让女儿走入音乐的殿堂。
没想到叶素素瞒着父母走了医学研究的道路,最后竟成了一名肿瘤科的医生。
叶素素做好清洁,才走到外面,从透明的封装袋中取出手机。
此时已经凌晨四点,走廊上很安静,那电话来得突然。
“叮铃铃——”
叶素素的神经正处于极度紧绷后的迷糊状态。
那道铃声过分刺耳,让她不由恨起当初为了达到醒神效果而把它设置成这样的自己。
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倒是本地的来电。
换做平常叶素素是不想接的。
那天却像是有预感,本能觉得电话那边一定有什么自己非知道不可的事情,所以响铃五声便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是个女声:“您好,请问您是叶小姐吗?”
“是我。”
叶素素夹着手机,收拾提包,一边回答。
“叶小姐,是这样的,我们这边刚刚送来一个病人,由于胃溃疡导致的胃穿孔,进一步引发了急性腹膜炎,拯救无效。他身边没有其他人,我们在他的手机里发现您是他的紧急联系人,所以打电话来通知您,希望您能来认领一下遗体……”
叶素素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总觉得耳朵好像蒙着一层水雾。
但她又分明听清了那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只是那些话像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拼凑出的……
“喂,叶小姐,叶小姐。您还在吗?”
叶素素猛地回神,不知何时紧紧攥住手机的手指发白。
她的嘴唇颤抖,深吸了一口气,用惯常的方法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成效:
“我在,请问您所在的医院是?”
那边负责通知的护士似乎松了一口气,毕竟这种没有家属来认领的病人是很麻烦的,付款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看这位先生的衣着,不像是交不起手术费的人,还有那张过分消瘦却依然俊美的脸,小护士心叹:可惜了……
“仁爱医院急诊科xx号病房。”
叶素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同样,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收拾好包、走出医院。
她当时的状态是肯定不能开车了,深夜也很难打的,于是她叫了车,站在路边等了十多分钟。
此时已经深秋,叶素素只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外套忘在了办公室,可却一点感觉不到冷。
她坐上车,一路上,都盯着窗外,黑洞洞的店面,像一双双漆黑的眼睛,审视着她……
叶素素在那三十分钟的车程内,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护士把她带到病房,一路上小姑娘一直好奇的打量着叶素素,应该在想她是什么身份吧。
什么样的身份,能让一个女人,在凌晨五点跑到医院的急诊科来,为了一个男人收尸?
又是为什么,明明在手机中排在紧急联系人的位置,那个号码旁边却没有任何标注,只是空白?
叶素素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她的皮鞋,在光亮的地板上,敲响,一声、一声,像是敲在叶素素跳得极快的心脏上。
那个人还躺在病床上,被蒙着脸,左手没被放好,或者后来跑出来了,搭在床边。
一眼,叶素素就认出了那只手。
他的手也是极好看的,修长、骨节分明。
一双男人的手,却没有一般男人的粗糙。
那手的触感、温度,叶素素竟也能在这一刻想起来。
她本以为关于这个人的事,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
他应该已经被缝好了,所以即使叶素素掀开白布,也不会看到一片狼藉。
叶素素朝他的脸部伸出手。
奇怪的是,那双无论做实验还是拿手术刀时都极稳的手,现在竟不停的颤抖。
叶素素不得不用左手攥住右手手腕,一起伸向他,揭开了遮在他脸上的白布。
果然是他,是那张脸。
曾无数次出现在叶素素的噩梦中,总是扮演冷酷又无情的反派。
白布从手中滑落,叶素素的指尖停留在他眉前一厘米的地方。
……他瘦了。
消瘦的可怕。
以前可以被称作硬朗的面孔,现在瘦的不成形。
他还不到四十岁,便生了那么多白发,在浓黑的头发间,很是醒目。
那张曾经征服了京城所有大小姐心的脸,依然俊美。
右眼下的泪痣,像在垂泪。
生着泪痣的人命苦,是要流很多眼泪的。
他人生几经波折,最后登上顶峰,享那无人可比的尊贵和无人知晓的孤独。
……叶素素离开他五年,今日再见,竟好似从未分开过。
五年前,他隔着办公桌将那一纸离婚书推给她。
她欣然签了,把这视为自己漫长斗争的胜利,然后拖着行李箱当场离开。
她没想到,再见面时,已是生死相隔。
叶素素走出病房,条件反射的想洗手,忍住了。
她对等在外面的小护士点头,说:“对,就是他。”
小护士连忙说:“那您到这边来签个字吧。”说着就要带她去。
叶素素叫住了她。
精致的面孔在走廊的灯光下惨白,眼中的光在说出那句话时熄灭了:
“你们……打他手机上其他人的电话吧,我……我是他前妻。”
说完那句话,叶素素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活了三十多岁,从来没有这么茫然过。
走在大街上,竟不知道该去哪儿,下一步要做什么?
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离叶素素上班查房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应该打车回医院,在附近找个咖啡厅坐一会儿,等待太阳升起,再开始正常的一天。
可她却拐进了一个灯光迷离的酒吧,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喝到酒精中毒,被送去洗胃。
第二天在病床上给医院方请假,说不出理由。
叶素素出院后,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
她每天按时起床,到医院打卡,查房,坐诊,一天看上百来号病人,下班,回家。
叶素素一个人住,房子是租的,她多年前就和家里断了联系。
现在想来,国内与她尚有密切联系的朋友,竟真没几个。
当年她与前夫闹离婚,这事在他们圈子里影响很大,人尽皆知,弄得两人的共同朋友很是尴尬。
叶素素年轻骄傲,说话带刺,动不动就要刺伤别人,还以此为荣,觉得自己总能看破别人虚伪的表面,一针见血。
其实只不过是拿难听的话语,去伤一颗真心。
前夫的遗嘱在几个月后寄到她家。
男人留她一座房子,靠近市中心,那是两人曾经的婚房,叶素素在那里住了八个年头。
还有他名下一些零散的投资,叶素素粗粗看了一下,都是近几年来很有劲头的企业。
他没留给她莫氏的股份,该是怕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来说她不是。
他知道她最烦这种纠缠,故给她留个清净,又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他们明明已经离婚了,他却好像还当自己是她丈夫。
叶素素去了两人的婚房。
其他房间都蒙着遮尘布,唯有他的书房是干净敞亮的。
书桌上有一张扣起的照片,叶素素知道那是两人除了拍结婚照外唯一一次同框。那甚至算不上合影,只是他和她的家人一起拍的照片。
两人站在中间,被剩下的人簇拥着。
他将照片其他人的部分折起,便能装作这只是他们二人的合照。
拍那张照片不久后叶素素就出了国,一年和他没几次电话。
国内好友致电叶素素,说你老公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她也毫不在意。
那时她每天都很忙,研究转临床并不容易,她的梦想得重新开始。
后来友人又来电,说那女人只是他合作伙伴。
叶素素正在净手,漫不经心问:“什么女人?”
好友被她淡淡一声噎住,沉默后说:“素素,你未免太不关心你老公。”
是了,这本来就是他强求来的姻缘,结婚后又常在家里摆一张冷面,她才不想理他。
她向往自由的恋爱,有浪漫的憧憬。
她本人虽崇尚科学,严谨逻辑,缜密思维,但也爱男人身上艺术家般的天真多情,或许是缺什么便渴望什么。
可叶素素活到今日只真真正正经历过一个男人,那便是她的前夫。
叶素素拉开他的抽屉,在里面发现了一本黑皮的笔记本。
打开,第一页上便是他力透纸背的字迹。
“与素素”
他写道。
叶素素翻开第一页,发现日期是两人订婚那日。
男人写“xx年xx月xx日晴”。
叶素素倒不记得那日是晴天,她当时心情很糟糕,看什么都灰暗,对男人也没一张好脸。
再翻几页,便是他们拍婚纱照。
他写下他们拍摄的经过。
那是夏天,天气很热,他们拍外景,叶素素脖子上沾满汗水,男人一直拿着个小风扇,在旁边对着她吹。
叶素素当时只觉得,他有些笨,这点凉意不亚于饮鸠止渴。
附图缩小过的婚纱照两张:
叶素素笑得很官方,男人笑得很僵硬。
再往后,是他们结婚,这里没写多少男人的心情,只是简单的记录发生的事。
点点滴滴,随着男人的文字,在叶素素眼前浮现。
原来,他们有过那么多可以记下来的回忆……
叶素素合上那个笔记本,只带着它,恍恍惚惚的出了门。
她走到人行道前,停下,看着红灯,还有45秒……
莫问对她的第一个笑。
39秒……
他们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她醒来后立刻在包里翻找,服下紧急避孕药后才松口气,对被她吵醒的他说,自己不想要他的孩子。
28秒……
叶素素拖着行李箱在机场与他告别:“你不是工作忙吗?其实不用来的。”
男人静静的看着她,等得叶素素都不耐烦了才开口:“是我想来见见你。”
那时,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面,她准备出国事项,住在友人家,早早和他报备。
他在电话里没反对,转头就告诉他的工作伙伴,叶素素的哥哥。
叶兄长打来电话,在电话里把妹妹批得一无是处。
叶素素更是气恼,一气之下,一直到出国,都没和他联系过,就连航班起飞的时间,也应该是他自己查到的。
15秒……
叶素素一点点掀开白布,看见白布下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她是医生,这辈子,她将会面对很多死亡,有些可以避免,大多则不可避免。
可是看到他那瞬间,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死掉了……
5秒……
倒计时,红灯转为绿灯。
叶素素迈开步伐,她怀里还抱着那本笔记本,没看到马路另一头不减速驶来的车。
一声巨响后,叶素素的身体高高的飞起,她的指尖,不得不松开了那本笔记本。
啊……
叶素素最后的记忆,是伸向笔记本的手,没能够着。
那里面,有一个男人为她写下的,他们所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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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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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