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来宫中的第一年,是个悲惨的二月末。
这意味着她要在短短几天内熟知宫内礼仪、掌握她不太会写的古体字,并且把皇宫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认清,最后再接替陆时月——这个咽气的公主的伟大职责去上学。
桩桩件件,无论是探究其背后根本原因,还是把这些紧急程度不分上下的事情拆开或合并,都足够让陆轻有种天塌了的崩溃。
“公主,明日就要去嶷华宫上课了,您一定要少说话,千万别露馅。”
这几天下来,陆轻已经快被这些繁琐难记的礼仪、需要连蒙带猜的古体字以及画的一点都不像的宫内大人物画像弄得心衰力竭,完全找不到一点空闲的时间复习一下为什么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大周的公主。
陆轻努力求证,最终向现实妥协了。
如果一定要给这种离谱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缘由,要么就是她有病,要么就是她穿越了。
排除第一个选项之后的离谱答案,让陆轻恨不得是自己有病。
“我办事,你放心。”陆轻安慰的拍拍桃枝的肩:“我一定端庄优雅,多一个字都不说。”
桃枝是个心思细腻但是单纯到有点傻的小姑娘,陆轻刚醒的时候只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了。
一句是桃枝冲上来查看自己情况的时候,自己觉得这太扯淡了,于是躺下来重新入睡时说的:“晚安。”
另一句是桃枝说睡觉挺好的,不要总是想着学习,自己反驳她的一句:“你别污蔑我,我可没有学。”
陆轻虽然刚来皇宫,但是毕竟看过那么多电视剧和小说,也知道这事如果被传出去她必然小命不保,桃枝问起来的时候她还支支吾吾,正想找理由搪塞过去,桃枝就自己把理由编上了:“是奴婢照顾公主不周,没有早早察觉到静妃娘娘的心思,这才让奸人有机可乘。如今公主中毒失忆,奴婢罪该万死。”
本来陆轻是觉得,把“失忆”这种用烂了的理由再搬出来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其他理由,实在没想到桃枝非常贴心,贴心到连理由都替她编好了。
陆轻还问了一句为什么能想到这么深刻的层面,桃枝认真地告诉她这是看话本子看出来的。
桃枝在这短短几日目睹了失忆的公主的所作所为,并不信她的“端庄优雅”和“一个字不说”,所以只是沉默了,不敢反驳。
“你为什么不说话。”陆轻专门戳着桃枝心窝子明知故问了一句,但是她现在显然没有再接着说点欠揍的话的心思,只是把刚练的字展示给桃枝看,“看,好不好看,比第一天进不了不少。”
桃枝怕得罪公主,但也实在是怕雷劈:“相较之前难看了不少,但是公主有进步就已经很好了。明日去嶷华宫也少写点字吧。”
陆轻从镜子面前见到自己这张脸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穿越”当中的“魂穿”。
陆时月,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后宫当中的尔虞我诈里被当成了个眼中钉,死在了难以察觉的毒药之下。据桃枝所说,陆时月的功课极好,待人温和有礼,琴棋书画没有不精通的。
就是这寥寥几句,注定了陆轻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如果她是高中穿越过来,功课这件事必然不用担心,可是她已经工作一年多了,什么都不会了。更不用说什么“温和有礼”和“琴棋书画”了,如果对牛弹琴、下五子棋飞行棋以及她自己的破字突然被放到博物馆展览和画火柴人也能算在其中,那陆轻还是勉强能够精通一下。
“明天老师不会突然考试吧?就是那种,放假回来之后为了检查你在假期里掌握知识的情况而进行的……考试。”
“不会的公主,楚老先生也并不提问。”
陆轻上一秒差点因为这句“不提问”感动得热泪盈眶,下一秒就被桃枝的大喘气泼了盆冷水:“不过先生向来喜爱公主,总是在课上和公主您讨论呢。”
陆轻:“……”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桃枝解释自己已经不爱跟老师互动这件事,就连一开始给桃枝展示一下“失忆”后的字,也是牵强极了——“失忆,顾名思义,我不记得了,所以这些字啊、书啊,以前学的都不记得了,我努力,我努力可以吗?”
陆轻:“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并不喜欢和先生讨论呢?”
这种感觉陆轻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开学之前的那种焦虑来的实在太突然,一不小心,这种焦虑就串了台,在半夜变成了一种叫“想家”的情绪。
一开始是想“怎么本公主的床没有十二层垫子”,再然后变成“好无聊,好想玩手机”和“教室我坐哪啊”,最后成了“陆时月死了,我来替她,那谁去替我呢?”
她脑子里乱成一片,甚至抛弃了想家的念头,编排起了“陆时月代替陆轻在工作岗位上大放异彩从此挣上大钱成为公司CEO,让爸爸妈妈过上超级有钱的生活”。
这么想确实多了点慰藉,但是就算陆轻的心态再好,也还是清醒地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会在别人身上出现第二遍了。
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陆轻第二天去到嶷华宫。
她本来以为皇宫的作息要比她高中的时候人性化,结果现在看来好像不分上下。
“嶷华宫”,取嶷然“端庄”之意,专门供皇子公主或是皇亲国戚家的儿女上学的地方。其实原本早就开学了,但陆时月因为中毒一事,陆轻才得以休息了几天。
不过这休息确实足够折磨,为了能够在众人面前少露些破绽,她没日没夜地学习,想着临时抱佛脚应该能有点起效。
陆轻顶着满脸困意,准备迎接嶷华宫内的学术氛围。
学不学术她不知道,不过扑面而来的倒是有点“学术不正”的味道。
“姐姐,作业给我抄抄吧,昨日先生讲的我都没听,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不要,你抄作业都不带改一改的,总被先生发现。我不借你了,你找千河姐姐吧。”
陆轻听了两句,觉得颇有上学的氛围,于是那点还没来得及细品的低落一瞬间就消失了。
她还想继续听听,前脚刚迈进屋子里,对于作业的热切讨论就变成了一种尴尬的氛围。
陆轻这几天的恶补也不是没用的,至少能连蒙带猜认出在座的都是谁,不过陆时月好像跟谁都不太熟的样子。桃枝只说“少露馅”,也没特别嘱咐哪位不好对付,哪位跟自己关系很好。
就连这点尴尬的原因,陆轻都还是猜的,或许是因为静妃下毒一事。
据她观察,那个刚刚还在跟皇子讨论作业问题,但现在明显有点坐立难安的,就应该是静妃的女儿,受宠的五公主,陆潇潇。
陆轻从小到大就讨厌这样的氛围,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矜持地拿捏了自己那点零零碎碎的嶷然,仿佛没注意到陆潇潇的不适,径直坐到位置上去。
位置桃枝在来的路上也跟自己通过气,说是陆时月为了勉励自己,在桌上刻了一个“业精于勤荒于嬉”。
但是实在没想到这个位置就在陆潇潇旁边。
于是桌子上的字和旁边的陆潇潇成了她忽视不掉的压力源,确实有点难捱,本来还想着说点或做点什么缓解尴尬,但是昨天发的誓彪彪有声,让陆轻没办法忘掉。
闭嘴,翻书,发呆。
陆潇潇看陆轻也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也想沉默下来,可陆祁偏要跟她较个劲:“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告诉先生,说你在课本上画画!”
陆轻想不听也没辙,只能说这种古代的学堂确实该分个年级,不然陆祁这种被惯出来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能闹翻了天。
陆潇潇看起来不太想和陆祁计较,加之见到“陆时月”之后没什么继续闹腾的心情,也就不作声了。陆祁却不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吧?我揍你!”
陆轻一时间感叹,原来从古至今的熊孩子都是一个模样。陆祁说着还真要上手,陆轻前桌的女子被吵得心烦,稍微制止了一下:“守点规矩,这里还不止有你皇兄皇姐,让外人看见你这个样子,不是要拿出去当笑话?”
陆祁:“父皇喜欢我,我就是规矩,楚先生都不敢说我,你怎么敢的?”
凡此种种,陆轻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陆潇潇之前愿意把作业给他抄。这可是作业,学生时代用来拉近感情的最好东西,专门给好朋友拿去“摘抄删减和借鉴”的。
之前只了解到,如今的皇上最宠潇潇,但还是偏爱皇子多一些,就更不论陆祁年纪不大,占尽了便宜,以至于到如今这种难缠的性格,实在是不管不行。
但是皇宫上下,皇上的宠爱是金牌,下人又不便多说,自然没人约束。
陆轻自持是个稳重的成年人,论实际年龄比在座各位都要大上不少,按理说没必要和这种比自己小了一轮有余的小孩子计较,尤其是这个小孩子目前的骚扰对象还不是自己。
但嘴比脑子快,她仔细考量的时候,嘴已经通过下意识的反应做出了个阴阳怪气的反驳,还不忘顾忌些“陆时月”的面子,显得不那么欠揍:“父皇喜欢我,我就是规矩,楚先生都不敢说我,你怎么敢的。”
她有点拖腔拉调,发现陆祁被这句学舌打了个措手不及,陆轻赶紧把握这大好的机会,略带歉意的说了句:“没忍住,不好意思,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