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奴婢们清点过了,应当什么都没丢。”长瑜的话拉回她的思绪,引她上前,“您看,这间库房只有我和云川有钥匙,所以我们每次造册入库的时候,都会在每个柜子上放一粒细铜米,窄头依次对准日冕十二时辰的方向。但凡有人动过这些柜子,铜米肯定会掉下来,可这些铜米都放在原处,一粒都没动,而且奴婢们也会随机在箱柜里的隔板上放铜米做记号,刚才都打开柜子瞧过了,都没被动过。”
言下之意,什么都没偷,就给她留了张字条。
怕她看不见,还特意放在进门第一个柜子上。
嘉平谨慎地问:“公主,他给您写了什么呀?”
萧冶将字条递给她们。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侍女们全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扪心自问,公主性子温和,甚少发怒,但……确实从来没人如此言辞激烈地骂过她。
偏偏她们都觉得这人骂的有几分道理。
末了,还是萧冶豪爽一笑:“我算是明白盗侠给刘志卿留张字条,他一下能写出十七首诗了,陆偊忒有眼色,还极会讨人欢心。”
不过,杜安世在外面潇洒结果招了贼,还把贼招到青云轩来了,这得管。
她思量片刻,有了主意。
“我记得陆偊只偷金银物件之类方便销赃的东西吧。”萧冶吩咐,“长瑜、云川,你们抓紧拿点金银头面藏到你们自己的房间里,把箱柜门打开着,明早卯时三刻就叫本宫起来,说家里进贼了,嘉平立刻回清水街,明日辰时前过来,本宫要传话审你外室进贼的事。”
长瑜、云川、嘉平:“是。”
“盗侠来青云轩,偷了本宫的金银头面,这事就咱们四个人知道,以后也不许有半点风声漏出去。”萧冶神色从容,补充道。
机会来了,她必须抓住。
她要借盗侠的势,做一个局。
翌日,杜安世迷迷糊糊地睡醒,想去搂枕边的萧冶,才发现床帐已开,窗外的阳光映在枕上,她早就不在了。
杜安世腹中埋怨,却也无可奈何,俯身拾地上的衣袍。
云川听到内室的动静,连忙端了水进来服侍,欠身行礼:“驸马醒了啊,昨晚家里出事了,公主正在外头审人呢。”
“家里出事了?”杜安世疑惑问,“什么事?”
云川皱眉:“昨儿半夜家里招贼了,偷了公主两套金宝头面,还留了张字条,说公主和您贪享民脂民膏,枉为天家贵胄,公主气得早膳都没用,偏偏这事还不好声张,若被家里的下人知道了传出去,您和公主在外头的名声就完了。”
杜安世惊得眉头大跳,连腰带都系乱了:“公主也被偷了?!”
云川震惊地道:“什么叫也被偷了?”
“不是……”杜安世想辩解,云川却已经急得要哭了:“驸马,您到这时候还不跟公主说实话吗,公主刚才急传了嘉平,非说嘉平有事瞒着她,您赶紧去救救吧,再不去嘉平就要挨打了!”
杜安世满脸震惊:“她怎么把嘉平叫来了?”
云川真的掉眼泪了:“还不是那个贼,留了张字条把公主和您都骂了顿,公主便觉得您肯定也被偷了,但公主问了咱们府里的账房,都说没发现家里有别的丢的,她就去传嘉平了,还在外头审着呢!”
杜安世暗叫不好,抹把脸就往外奔。
正厅门窗紧闭,萧冶着身明艳绯色绣袍,坐在正位上垂眸品茗,幽幽睇了一眼屏风后的宽壮身影,对堂下跪着的人冷声道:“嘉平,你知道对本宫撒谎的下场。”
嘉平不敢抬头,哀哀伏跪着,声音带着哭腔:“奴婢真的没有半点欺瞒公主……秋娘素来听话,奴婢掌理钱银往来,没发现什么被偷的啊……”
“嘉平,本宫养你多年,自然知道你撒谎是什么样子的。”萧冶徐然下座,粗糙的食指挑起她颤抖的下颌,眯起眼,“抬头,看着本宫的眼睛。”
嘉平闭上眼,摇头如拨鼓。
她的手扬了起来。
“公主!”杜安世断喝出声,一把握住她的腕,贴耳哄道,“你和一个奴婢置气做什么,打坏奴婢事小,打伤自己的手就犯不着了。”
嘉平宛若找到救命稻草,跪扑过去紧紧抓住杜安世的衣摆,涕泗横流地求:“将军您救救奴婢吧,您救救奴婢,奴婢求求您,奴婢求求您……”
杜安世拥紧萧冶的肩膀,低头责备:“行了,擦擦眼泪出去,这事我和公主说。”
嘉平小心翼翼地抬头,见萧冶没有继续打的意思,这才颤颤站起,抹干眼泪悄悄出去了。
*
屋内,萧冶愤愤地砸了杜安世一拳。
杜安世陪笑:“前两日外宅确实招了贼,秋娘几样首饰被偷了,就十几两银子的东西,秋娘胆子小,没告诉嘉平,嘉平什么都不晓得,我也是怕你担心嘛……”
“我说你昨儿晚上怎么平白无故地问我的首饰还在不在呢,原来是外头早就招贼了。”萧冶瞪他。
“好了好了,莫生气,都是我的错,你丢了两套金宝头面对吧?我赔给你就是了,明日我就派人去蜀州的珍翠斋下订,赔你四套,好不好?”杜安世好声好气地哄。
“现在可不是头面的事。”萧冶神色凝重,提裙坐回正椅,“这次来的不是什么流氓飞贼,是那个‘盗侠’,你听过他那些传闻没有?”
杜安世一愣,又笑了,讨好道:“什么‘盗侠’,我看就是几个小毛贼造个名号偷东西罢了,你还真信呐?既然如此,我马上去找季刺史,让他下令,就算把整个肃州翻过来,也要把他们提到你面前认罪。”
“可别——”萧冶拦他,“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她把面前的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杜安世狐疑地坐下。
“我问你,如果‘盗侠’就是一群小偷造出来的名号,那为什么市面上有这么多有关盗侠的传奇话本,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就靠他们偷完了放张字条,被施惠的百姓口耳相传?”萧冶沉声问。
杜安世语塞:“这……”
“还有,偷东西再高明能高明到哪去,不过溜门撬锁的把戏,可是为何这盗侠在京里横行那么多年,官府从来没抓到他?”萧冶追问,“你觉得究竟是官府不想抓,还是官府不敢抓?”
杜安世终于听出她话里有话:“公主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保他?”
“没错,且保他的人,就是我皇兄。”萧冶斩钉截铁地说,“据本宫所知,京中有不少被陆偊偷过的门户,后面都被贬了官。就说敬国公府的二爷吴怀孔吧,官都做到户部侍郎了,那是半只脚都踏进中枢的人呐,家中无端被盗,没多久皇兄就把他撸到交州去了!再说刘志卿,他一个小录事,何德何能啊,写了几首称赞盗侠的诗,杨大人就点名他去御史台,连升三级,你说除了皇帝在背后授意,谁有那么大能耐?”
杜安世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那现在他来偷我们了?公主的意思是……陛下他……”
萧冶满脸沉痛地点了头。
“他敢!他那个皇位还是靠老子才得来的!”杜安世怒极,站起来吼道,“没有老子替他守卫京畿,他早被叱罗庭那个羌鞑子砍头了!现在倒好,还想贬老子!”
“你说话轻点,当心隔墙有耳!”萧冶连忙拉他回坐,声音凄切,“贬官有何要紧?只怕狡兔死,走狗烹,你我性命都难保啊。”
杜安世背冒冷汗:“公主的意思是说,陛下早就有弄死我们的心思了?”
“是。”萧冶亦是恨得咬牙切齿,“皇兄把我嫁给你时我就有这个猜测,他与我不是同母所出,本宫乃中宫正嫡,自幼备受父皇母后恩宠,他呢,通房婢妾所生,母后看他可怜才领来凤藻宫抚养,他自小就嫉恨我了。你的行事又素来为朝臣不喜,在京城的时候那些文官都敢明目张胆地在永安殿参你,可皇兄不仅不发作,反而嘉奖你,甚至把我嫁给你。你仔细想想,不过是待你居功自傲,犯下大错,到时连带着治我一个与夫共悖皇恩的罪,他好一箭双雕罢了。”
杜安世连连点头:“公主说的有道理,咱们要还在京城就罢了,可咱们在肃州,谁晓得那些臭墨文人在背后怎么参我的。”
萧冶的喉咙里隐隐带了绝望,握住他的手:“将军,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如果你我都不同心的话,那我真是……找根白绫上吊吧。”
被她这么一说,杜安世心里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紧紧搂住她:“末将明白,都明白,末将和公主永远是一条船上的,公主,您现在可有什么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萧冶愁眉苦脸地叹息,顿了良久,才沉吟道:“只是我在想,无论皇兄为了警告我们还是已经起了杀心,陆偊既然来偷,那就肯定不会只偷本宫两个头面,偷章秋娘一点首饰的。本宫私库里放的多是古董书画,陆偊不好拿,这也是情有可原,你那边呢,确定只丢了一点章秋娘的首饰吗?”
杜安世张开口,欲言又止:“公主,我……这……”
萧冶又怒又泣,推他:“你快说啊,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瞒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