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约好吃饭的那天。
不出意料的话,田伶俐肯定会提前到。
周恬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让别人等,一般会捱着那个时间提前个十分钟到。她到的时候,隔着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那个气质温婉优柔的女人。
门口挂了一颗铃铛,随着推门的动作清脆一响,引得女人回眸看去,然后眼底就有了喜悦的光,她赶忙起身:“恬恬,你来了!”
相比她,周恬的态度就淡了太多:“嗯。”
田伶俐嘴角的笑意因为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微微收敛,挂上了那副熟悉的带着讨好的踟蹰:“这里用餐很贵吧,你生活费还够不够?我转钱给你。”
周恬没接这话,和服务员报了自己订的包间。
明明先前她也已经告诉了田伶俐,只需要报她的名字,自然会有人带到包间。但她还是在外面等她,周恬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没问。
服务员在前面引路,田伶俐屡次张嘴想开启什么话题,后来却又合上。周恬也没主动聊些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这三年她们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来往最多的是转账记录。说实话,周恬对她的情感可以称得上复杂,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不可能真的没有半点感情,可每每想到她身陷囹圄却甘愿沉沦,她就颇有种无药可医的烦躁感。
田伶俐很漂亮,据说上学的时候也是系花,追捧的人不在少数,偏偏眼瞎迷上了她爸那个烂人。周恬整体五官长得像她,却有双像某人的眼,长相上本该是和田伶俐一样的柔和甜美挂,因为那双眼,而多了几分寒凉刻薄。
周恬从来不喜欢自己的眼睛。
来到包厢,安排陆续上菜。
没有其他人在场,田伶俐还是不免想找个话题和她聊聊:“最近学习怎么样?专业课上的。你们这学期结束应该就要实习了吧?要不要……”
“还行。”周恬及时截住了后半句,“我会自己找,不要。”
田伶俐垂下了眸,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应该是个人看了心里都不免泛起涟漪,想安慰她,哄哄她。但周恬很烦,她皱了皱眉,还是补了一句:“我不会去他公司。”
周壬濠是白手起家,创办了思格丽。在那个杂志市场还没成体系,甚至概念都不太清晰的年代,思格丽硬是从中杀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高端优雅路线,而后也一直引领着这个方向的时尚潮流。
而田伶俐和周壬濠,就是在思格丽和国外服装品牌的合作秀场上认识的,彼时的田伶俐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摄影师。那场秀的期刊出来,和以往不同却又并不违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风格受到了广泛好评。
后来,周壬濠亲自找到田伶俐,希望她能签约成为思格丽的独家摄影师,田伶俐同意了。再后来,两人的相处越来越多,周壬濠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日久生情,向田伶俐展开了追求。
田伶俐也并非完全无意,再加上周壬濠的各方面条件都称得上优渥,一来二去,她就悄无声息的陷入了周壬濠的甜蜜陷阱。
田伶俐抿唇,还在试图挣扎:“恬恬,你…别这么抗拒你爸爸好吗?以前…他只是不清醒……”
又来了。
周恬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起身准备去厕所洗把脸冷静一下,可田伶俐误会了她要走,赶忙起身想要抓她的手。
冬天,田伶俐穿了件呢子大衣,随着她的动作,衣袖向后扯了一节,露出了手腕上醒目泛着微青的红痕。
周恬的动作一顿,任由她抓上自己的手臂。而后,声音愈发压抑冷清,又带着仿佛随时会爆发的征兆:“你的手怎么回事?”
田伶俐懵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下意识松开她,缩了一下手:“没,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下。”
周恬不由分说,将她想往后藏的手扯过来,推下她的袖子,在肘弯卡住,动作也一起卡住。
周恬冷笑:“摔了一下?田伶俐女士,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下,怎么摔能把整条手摔出深浅不一,还连青带紫的红痕啊?”
眼前人白皙的手臂简直是触目惊心,不止手腕她看到那明显被人硬握住拉扯出的痕迹,那一整截小臂上错落着近乎三指粗的红痕。这些痕迹有的像是刚出现不久,颜色还很刺眼,有的大概已经快要恢复,呈现出淡淡的棕色。
都不用再往上看了,周恬相信上面还是一样。
一股无力感忽然席卷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田伶俐时,那股愤怒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种极为诡异的平静:“他会改的,他真的会改。田伶俐,这句话我从三岁就开始听了。”
周壬濠第一次家暴田伶俐,是周恬两岁多的时候,忘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反正她听到妈妈的哭声从玩具堆里跑出去时,就看到了喝醉的爸爸正在抽自己裤腰上的皮带。
酒醒之后,周壬濠像是痛心疾首,哭着求她原谅,给她道歉,花了很多很多钱来证明自己的“诚意”,就有了田伶俐的第一次心软。
后来,大概是没用的男人只能以欺负无力与之抗衡的柔弱女人为乐,他逐渐从中找到了快感,也就愈发变本加厉,连“醉酒”这种可笑的借口也不需要再用了。
而田伶俐,这个天生性格柔软温和的女人,除了蜷缩成一团哭,就是求饶。她不知道,越是哭的凶,越能刺激眼前男人的劣根性。
周恬试图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抗衡,换来的,不过是同样落在她身上犹如皮开肉绽的痛楚。娘俩的结局,永远是带着一身伤蜷缩在角落,苟延残喘。
一开始周恬就报过警,可警察好不容易过来,被“恩爱”的父母用“一点小争执”这样拙劣的借口试图掩饰。尽管所有人都看得清田伶俐的狼狈,可她还想替自己的好老公留点所谓的面子。
家庭矛盾最是难处理,尤其在田伶俐这个受害人也坚称只是夫妻争执的情况下,警察压根无法处理,最后只填写了一个简单的记录就离开。
后来她放弃报警,学着顽抗,甚至顶着害怕下过决心,拿着刀和周壬濠对峙——如果再打她和妈妈,她会杀了他。
当然,才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和成年男人争得出赢面?不过周壬濠看到了她的狠劲儿,唾骂她是白眼狼的同时,到底是收敛了点行为。
随着周恬越来越大,周壬濠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心虚,又或者真的改邪归正,还真的再也没有对她们娘俩动过手。
直到周恬高中,某次从学校回来,无意间撞见田伶俐挨打,她才知道。这么多年,周壬濠从未改邪归正,他只是不打周恬了,两人关在房间,田伶俐依旧毫无还手之力,默默承受。
最可笑的是,在周恬上高中去住宿以前,每一次挨打,田伶俐会用粉底把身上的伤扑的严严实实,然后化上能提气色的妆,面对着周恬的依旧是那个漂亮又温柔的妈妈。
周恬甚至怀疑过周壬濠是不是给田伶俐灌了什么**汤,她想方设法劝田伶俐离婚,可田伶俐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就不再劝了。
她已经放弃对田伶俐的治疗。
周恬回过神来,轻轻甩开田伶俐的手:“这就是传说中的爱能止痛是吧?”
“我的好妈妈?”
—
危霜一身性感亮片小吊带裙,刚准备把手机放下接受邀请踏入舞池,随后接起了电话。
旁边的男人等着她。
“你不是去吃饭了?这么快?”危霜惊讶了一下,“啊?行,那我去接你。”
男人问她:“怎么了吗?有谁要来?”
“我姐们儿。”危霜甩了一句就离开,嘴里嘀嘀咕咕觉得奇怪。
十分钟后……
危霜面无表情的看着卡座内格格不入,端着碗重辣小面吸溜吸溜,吃的十分带劲的某人,忍不住推了一下:“喂,大姐。我叫你来是让你打扮成这样来酒吧嗦面的吗?不是跟你妈见面?你就穿这样?”
穿件灰色厚卫衣加一条黑色铅笔裤,配运动鞋的周恬不解:“穿这样怎么了?还有,哪条规定说了酒吧不能吃面?我中午晚上都没吃,饿都快饿死了。”
旁边传来一声咳嗽,邱岳解围:“那什么,我们酒吧可以吃面,没事你吃吧。小霜,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个朋友吧?”
危霜无语,觉得这女人简直毁她在外面的形象,不情不愿啊了声,互相介绍:“嗯,这就是我最好的闺蜜,周恬。恬,这是我学长邱岳。”
周恬只淡淡点了点头:“你好。”
邱岳顿了下才说:“你好。”
危霜本来想问她和她妈是不是吵架了,但看周恬心情明显不好,也就没问。邱岳本想着要不她们俩聊,他给让出空间,危霜说不用,忽略她就行。
然后就真忽略了,两人开始聊天。
那个城规部门的学长今天有事没能来,临时才说,搞得危霜也有点小郁闷,扯着邱岳喝酒,聊起找工作的这些烦心事。
周恬也不打扰,吃完了面刚准备起身丢垃圾,手机滴滴响了几声。她连忙把面碗一放,重新坐下摸出手机,可是还是晚了。
周恬忍不住低声骂:“他爹的,又错过了。”
危霜听到动静,习以为常凑过来:“怎么了又?”
“没抢到票。”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旅游高峰期,周恬想去的几个地方机票一出来就瞬间售罄,搞得她万年开着静音的手机都开了主音量定点,“我他爹是真的烦,怎么这么多人去旅游?他们都不用上班?西八。”
危霜拍了拍她,心里叹气自己形象不保,只希望周大小姐可以收敛一点。
周恬烦躁起身,端着面碗去丢。
旁边没开口的邱岳这才看向危霜,欲言又止:“你这姐妹…挺特别的。和第一印象不太一样。”
委婉了。
危霜心里是吐槽,但面上肯定还是要维护一下周恬的形象,顺便调和一下气氛:“她一般遇到烦心事才这样,平常挺好。你第一印象什么样儿?是不是高冷御姐?哈哈哈。”
邱岳点点头:“听名字的时候还以为是和你一样的类型,见到面才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
“然后发现她一开口又不是看到的那样儿是吧?”危霜很懂,不止一个人对周恬的名字气质和性格产生分裂误差,习以为然,“是不是觉得像…三不沾?”
她说的是一个名小吃,三不沾代表了不粘锅不粘筷子也不粘牙。而周恬这个人本身就很符合这个“理念”,名字气质性格互不沾边儿。
邱岳品了品,失笑:“还真是。而且她骂人那方式,还……”
他想了想措辞:“怪新颖的。”
“我这属于遗传。”周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挨着危霜坐下,一本正经解释,“但不是精神分裂。”
危霜看了眼略显尴尬,仿佛被人撞破说坏话的邱岳,不动声色戳了戳周恬,示意她收敛点儿。
周恬是懂如何瞬间冷场的。
不过周恬显然没有接收到她的信号,反而摆出了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骂人的方式新颖呢?就因为平常大部分人脱口而出的习惯是骂妈不是骂爹吗?”
她对此早有疑问。
说周恬看不起大部分男人也好,至少她确认这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女人都比男人要好的多,各个方面。可很奇怪的是,大部分赞誉不一定会和女人沾上关系,难听的字眼却处处带着贬低女性的意味。
“他妈的”这个词莫名逐渐变成了大众顺口的一句感叹,就和“卧槽”一样,仿佛只是为了表达情绪。而就此忽略了它的出现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对女性的攻击意味。
周恬习惯于这样骂人,危霜一直以来听习惯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落在如邱岳这样从未听过的人耳朵里,这样的骂法就会显得很奇怪。
“额……”邱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周恬这话一出口,他也开始想,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样骂人很奇怪,但改为“他妈的”就很合理,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周恬也不是要逮着他故意刁难,明显看出他有点无措之后,就放过了他,翘起二郎腿顺手勾了杯酒来喝:“别紧张,我也就随口一说。思想被固化,把某些本就不合理的存在强行合理化,并接受它成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是当下社会的现状罢了。”
她就一个没什么出息追求的人,自然是改变不了社会的,也没那个想法,但她可以选择如何做自己。
而且,周恬平常也不怎么带这些字眼骂人,她一般阴阳怪气比较多,或者就是玩一些文字游戏。只不过今天因为田伶俐的事情心情实在不好,她便拖着某个记忆深处的人出来鞭尸。
邱岳细品她这句话,觉得也有点怪,又说不上哪里怪,只好选择不接话。正好看到人来,他赶忙起身:“砚寒!这儿!我还说你小子不会又鸽我吧,这么半天不来!”
紧接着,是带点耳熟,清冷平静的男声:“忘看时间。”
周恬微微挑眉,不疾不徐转头看过去。
晦涩灯光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道视线精准相撞。
恬总:大概遗传了劣质基因,但没病
恬总:也可能有点儿,但绝对不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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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讨厌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