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夏前一日,赵悬看见了除了路安之外的其他人类。
那日她和路安正在巡田,她正站在旱田的高处打量着那一片已经长势不错的玉米,路安蹲在田边拔杂草,她闲极无聊地就爬上山坡朝下看那几亩种在半山腰的粮食。
山下是一道蜿蜒的小路,直通向另一所位于他们村子下方的荒村。道路边还长有几株油菜花,油菜花期已过,因此这几株花开得垂头丧气,但置身于一片碧绿荒草中又极为显眼。
赵悬带着一顶草帽,叉着腰伸着脑袋看向下方,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摘那些花,而就在这时,有人从小道拐角的那头缓缓走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家人。
一对夫妻,一个孩子,一辆板车和四只羊。
那夫妻中男的戴着眼镜,镜腿已经坏了,用胶带缠着。他生得挺秀气,五官轮廓没有丁点攻击性,带着一种文化人的柔弱感和阴鸷。他穿着破旧的运动衫和一双漏出脚趾的胶底鞋,正卖力拉着板车,板车上推着一些生活用品,比如棉被脸盆之类。
女的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模样也好看,就是看着比男的要大上几岁的模样,也是一身破旧,只是看上去还算干净,她留着一条长辫子。一只手拿着一根小竹枝,正赶着羊群往前走。
让赵悬吃惊的不是这个末世里竟还有女人留着长头发,而是她的左臂已经没有了,那绸衫子本就有垂坠感,因为她齐肩消失的手臂,使她那个袖子显得尤为空荡荡。
二人都奇瘦,男人瘦得颧骨都凹了下去,让人怀疑他的脸是否能架住那个眼镜,而剩下的那个男孩倒不显得多瘦,他也穿着运动装,只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这两件衣裤不是出自同一套。他抿着嘴,留着一个乱糟糟的小短发,模样八分像那个女的,他身上背着一杆仿真玩具枪——赵悬能分析出这是假枪而不是真枪的原因,是因为真枪不仅这个孩子背不动,也不会让一个孩子背。
此刻孩子正帮着男人推那辆板车,他额头上渗有汗水,看得出他很累,但他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行动。
“小禾,狗狗,你们累不累啊,累的话就上车歇一下。”男人微微扭头对其他两人说。
女人摇头:“我不累,倒是你已经拉了这么久了,你要休息一下吗?”孩子也紧接着说道:“爸爸我还有力气!”
赵悬所在的半山坡并不高,她与那三人可以说是面对面的相遇,这几日风一直很大,风带动了树木发出沙沙响声,所以掩盖那三人来时的脚步声音。
他们陡然看见山腰上站着一个穿着干净、精神抖擞的年轻女人时也是一愣。
双方有几秒的愣神,紧接着赵悬脸色一白,一边往回退一边大喊:“路安!”
路安已经很久没听到赵悬如此惊慌的叫声了,他眉头一跳,以为她撞上了什么野兽,捞起锄头便飞快跑过来,见着对方后也是一愣。
几人皆是面面相觑。
倒是那个男人最快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这片整齐的旱田——方才过来的弯转得很急,他们直到走到这里才看见这明显是有人栽种的成片作物,他立马就知道这里或许有常住的人类。
而常住的人,应该就是眼前这对年轻人。
刚才看见一个女人还不算吃惊,但马上又冲出的高个男人叫他有些放心不下,他将女人和孩子拢在自己身后,僵硬地朝他们点头:“你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们身上没带病。”
路安神色警惕,他也把赵悬护在身后,一直紧握着锄头,见那男人似乎没有恶意,便也回点了头。
双方再没有交流,男人又拉起板车启程,只不过他和女人还有孩子都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们一眼。
或许是怕他们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路安和赵悬站在原地没动,但也一直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末世后最残酷的头几年,生存让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感,对于陌生人,赵悬和路安早就达成了共识:不理会,不帮助,不伤害。
两人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路那头,才缓缓走下了山坡。
赵悬紧紧地拉着路安的手。
路安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回握住她的手:“不要担心,看起来他们是一家人,不会来伤害我们的。”
为了一口吃食干着杀人越货勾当的人不是没有,但带着妻子和孩子的男人软肋太多,他们二人年轻力壮,未必要怕那个瘦成骨架的男人。
末世最可怕的不是男人,而是几个没有家庭牵绊而凑在一起的男人,这些男人没有亲人、没有可守护的感情后会变成魔鬼。看那家人的状态,估计不是欺负老弱的人——他们被欺负得挺惨倒是,再乐观点想,他们或许只是经过这里。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家人却在这里住了下来——赵悬所在村子的下游也有一座荒村,徒步半小时即到,两个村子由一个山坡隔开,站在山坡上便可以同时看到两座村子。他们对那座荒村很熟悉,初来时他们搜集食物时并没有漏下它,春天的时候路安还在那边逮了鸡回来。
那家人便在那里住下来。
最先发现的竟然是460。作为土皇帝的460在巡视它的江山时发现了其他人类的行踪,它赶紧跑回来,咬着路安的衣角拉着他去看,当路安站在山坡上看见对面村子升起的炊烟时,他便又将情况转述给了赵悬。
赵悬回以忧心忡忡一声感叹:“啊?!”
路安说:“说不定是在那里临时修整一下吧?我看那三个人瘦成那样,再走下去估计会没命。”
赵悬一想也对,他们两人流浪时也会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暂时留在某地,等收集够所需的物资后才会再次离开,因此她就半悬着一颗心等待着,等待着那陌生的一家人离开——直到他们二人在自己田边上发现了那家人整出了好几亩田。
赵悬会挑田,几亩水田旱田都是地势好又肥的,人家也不傻,知道这片地好,便挨着他们的田开荒。
有几次还遇上了对方,但都是那个书生气的男人。那个男人还是瘦得过分,穿着一件破了洞的汗衫,带着一顶缺了边的草帽,正卖力地锄地。看见赵悬和路安后他会停下手中的活来,对他们微微点头,笑容很是真挚。
赵悬已经不大会和其他人交流了,都是路安挡在前头回以礼貌性的微笑。
那个男人开荒便老老实实地开荒,也不去动他们的田。赵悬算算日子,现在将庄稼种下去,深秋时也能收获,但他一个人耕田也太累了,顶着日头要种完这近十亩的田,赵悬估计他会没命。
但过不久,田里又多了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岁的孩子,神情严肃地握着一根和他差不多高的锄头,很认真地刨下去,气势汹汹的模样,现实会回馈他一个小坑。
有时候赵悬看小孩那行走在田里晃悠着要跌到的模样差点要笑了,笑容才扯出一点,被路安拉了拉,又止住了。
那个断臂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赵悬想想也对,一只手根本干不了农活。
她连日来心情都不大顺畅,她去年所记录的临村那几棵果树大概也不算自己的了:几棵橘树、几棵批把树、几棵栗子树,以及一架葡萄全都没了。
路安不解:“除了葡萄,其他的果树我们村又不是没有,我们这边还有枣子呢。”
路安的话并不能安抚赵悬失去很多囤货的焦虑。
但日子还得接着过下去。
赵悬记得那日天气已经很热了,她早晚出门都要用长袖将自己包裹好,否则田间的小黑虫会把自己咬得满身包。晚上睡觉也不太踏实,花腿蚊子叮出的包可以连续好几天消不下去。
太炎热的大中午他们已经不大出门了,那日赵悬正将洗晒干净的蚊帐收起来。她所在的地方在三楼,登高望远,在一片恼人的虫鸣声中,她似乎感觉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转头看去,正巧看见一个男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这边走来。
他左顾右盼,似乎不确定什么,可是偏偏就是这么巧,他一个扭头,赵悬一个扭头,两人尴尬对视。
男人眼中一亮,随即又低下头去,快步朝自己这边走来。在赵悬抱着蚊帐下楼时 ,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这是他们入住荒村半年来第一次响起的敲门声。
对于一切不知的路安来说,突兀的敲门声无疑是一出恐怖剧了,他一声不吭地走下楼,赵悬来到大厅时正看见他在找砍刀,460也咧着牙包肉一脸凶相。
“是隔壁村那家人。”赵悬倒是突然不慌了,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来这里干什么,但他带着孩子,应该没有恶意。
她开了门,对上门外两人,准备好的“你好”终究欲言又止,她手抬了抬,呃了几声还是没有下文。
果然这么久的单一生活已经剥夺了她的社交能力。
倒是那个男人先开了口:“我、我是隔壁村的……我们今天来是想拜访一下邻居。”说着他扯了扯男孩,“狗狗,叫阿姨。”
“阿姨——”虽然可以听出不情愿,但孩子还是很乖地叫了出来,并且拖出了长长的尾音。
赵悬倒吸一口凉气,她抑制住往上翻的眼珠子,勉强笑道:“叫姐姐就好。”
路安从后头伸出脑袋来,一脸不明所以,紧接着460也从他的腿间探出黑炭一样的脑袋,要凶不凶地漏出半嘴牙。
男人呆愣了一下,随后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递过来:“这是我老婆准备的见面礼,是她亲手做的!很干净!一路上我们也没舍得吃,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见面礼?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低得差点叫赵悬忘了。
男人手里是一个已经被使用得很旧的塑料袋子,里头依稀可以辨认是两个小罐子。
赵悬下意识地要推脱,却被硬塞进手里。
“我姓姚,叫姚远,就住在下溪村那边。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去那里找我们。现在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狗狗,和阿……和姐姐说再见。”男人一口气蹦出没有承接的三句话,应该是他在路上已经背熟了的。
赵悬还在愣神,倒是路安喊了一声:“姚大哥别急着走,进来喝点水?”
男人便伸手晃了晃:“不用了,我老婆喊我早些回去。”说着扯了扯定住的孩子,孩子的注意力被460给吸引了过去,他正想伸手去摸摸460的狗头,手才抬一半就被男人给拽走了。
男孩末了回头看了460一眼,460回以一记不屑的眼神,晃回了厅子里。
赵悬和路安面面相觑。
窗外蝉鸣阵阵,厅子里的电风扇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路安和赵悬坐在小饭桌的两边,二人都盯着桌子上的东西。
那是两瓶酱油。
酱油小小一瓶,一手就能握住,用的是一个曾经装麻油的玻璃瓶——贴在瓶子上倔强不肯掉落的外装依稀可辨是某个知名牌子的麻油。赵悬拧开酱油闻了闻,一股咸香的味道窜入鼻腔。
酱油和酒醋那样过了保质期很久也可以吃,但是酒醋变质了很容易看出来,通黑的酱油却不容易。他们当初搜遍了整个村子,也只找到了两瓶置于阴凉处且没有开封的酱油,但这两瓶酱油很早就用完了——酱油开封后需要尽快食用,而需要腌制的食物也有很多。
赵悬问:“路安,他们不会下毒吧?”
“什么理由要毒死我们?”
赵悬想了想:“我们现在可是大户啊,有猪有田的。”
路安反问:“现在制毒比酿酱油麻烦吧?”
赵悬觉得有理,点头:“要不然……我们先给460试一下?”
窝在沙发上伸舌头的460突然听懂似的转过来,黑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最终,赵悬和路安决定先拿一只鸡来试吃。
拿一些碎米,拌了半调羹的酱油搅匀了,路安提起那只被上天选中的鸡,将它抓入笼中单独喂食,看着吃得欢畅的鸡,赵悬有些心疼。
要是酱油真有问题,她心疼鸡,要是没有问题,她又心疼那半勺酱油。
等到了傍晚,笼中的那只鸡活泼乱跳。
赵悬欢天喜地将一瓶酱油收纳好,另一瓶则郑重地放在灶头上。她准备做两碗猪油拌饭。
这种朴素的食物制作起来太简单,盛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将带有油渣的雪白猪油埋入饭里,再浇上半汤匙的酱油即可,讲究点的可以再撒点葱花和芝麻。
滚烫的米饭的热气会融化猪油,用筷子一拌,米饭沾染上油气和酱,颗颗变为赤色光亮的模样,彰显着酱油与猪油是多么的天作之合,再加上葱花和油渣这么一点缀,简直是童年回忆杀。
赵悬担心天气太热,猪油拌饭吃着会太腻,还另擦了一碟清爽的黄瓜丝。结果是赵悬想得太多,他们两迎着电风扇的风,筷子不停地造了两大碗米饭。
白昼越拖越长,吃完饭后天光依旧微亮,赵悬在厨房里洗碗,路安则拿出早就洗干净的纱帘子,在厅门上一番敲敲打打后,将纱帘子安了上去,这样他们在大厅吃饭时,就不会被蚊子咬了。
二楼的蚊帐和凉席已经放好了,赵悬先前就把蚊帐边缘压入了凉席下,保证不漏一点缝隙。
入睡时赵悬摸着尚有些滚圆的肚子,问路安:“明天要是我两没被毒死,是不是应该回一点东西给他们?”
路安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放心吧,明天你一定好好的。我觉得他们是好人,你看,他们都瘦成那样了,也没有动我们的庄稼。”
赵悬回想了一下:“嗯,那倒是。”
末世后他们还是有遇见好人的,在营地时隔壁的璐姐,还有仗义的老刀,就算是他们离开营地后流浪,也遇见了一些热心人。
这世界里的好人几乎绝迹了,但不能说没有。
赵悬伸手抱住路安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路安,我不想再遇见坏人了。”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亦是低声:“我知道,有我在,不会再让你遇见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