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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宜向来睡觉浅,近些日子却不知怎的,睡不够,醒又醒不过来。
直到今日,家里的三哥领回一名娇俏少女,她才明白,原来是被柳家养刁了的身体贪恋这大家世族的优渥,想趁着最后几日多睡些时辰,说不准往后便再没福消受。
柳灵湘回来了。
她才是真正的柳家千金。
而明宜,不过是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欺瞒柳家人,鸠占鹊巢、死乞白赖的赝品。
可耻。
可怜。
她闭着眼,死气沉沉翻过身。
夜深,万籁俱寂,明宜不由自主回想起当时情形。
家主下了驱逐令,她立刻便得拾掇行李滚出柳府,此生不得再踏入青阳境内。
那便宜未婚夫听到消息巴巴跑来,十分做作地穿了一身崭新的织锦长衫,一进门就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一副被骗得好苦的模样。
酣畅淋漓讲罢,甩手将她的命玉狠狠拍在她脸上,娇嫩水灵的皮肤登时泛起红。
疼是其次,主要是不爽。
明宜忍不了一点,当即拳脚伺候。
原本这男的浑身上下也只有一张脸蛋尚算俊俏,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故意还是刻意,想来应是有意,染了蔻丹的指甲在那人脸上抓出三条血印子。
未婚夫怪叫一声:“你居然敢伤我的脸?!”
明宜笑:“不过是摸了摸,要怪就怪你家里对你太过娇养,这脸皮比姑娘家都嫩滑。”
“之前摸多少次都没事,偏偏这次……你这恶毒的女人,定是存心要我破相!”
“说得跟我喜欢摸你似的。”明宜撇嘴,“又干又糙,又油又腻,谁稀得摸。”
“你,你,你胡说八道!你刚刚还说我脸皮嫩滑!”
两人越说越不着边,蹦出口的话没半分矜持。
家主柳荀震怒,大掌砸下,上好的黄花梨太师椅被拍得粉碎。
惊天动地一声响,吓得柳灵湘抓住身旁三哥的手,单薄瘦削的小身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她弱弱道:“柳仙长,不……不然灵湘还是回……”
“回去。”
柳灵湘愕然望向说出这二字的人。
是柳家长子,柳云阙。
他近些时日在仙宗进修,不常回家,今日是为着青阳城五年一度的祭剑大典回来的,不成想一进门就碰见这麻烦事,饶是端庄有礼如他,眉目间也不由漫起几分不耐。
柳灵湘眼眸噙泪,埋头行礼:“是。”
一股温和的气息拦住了她。
“湘儿别怕,有为父在,谁也不能赶你走。”
柳荀对她和蔼一笑,转而怒视柳云阙,“你板着一张脸跟谁摆谱呢?湘儿是你亲妹妹,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终于回家,你便是这般欺负妹妹的?”
柳云阙沉默。
“重新说,好声好气说。”
柳云阙:“回去,明宜。”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那个被打红了半张脸的人儿,不觉加重了语气,“柳明宜。”
……
许久没听柳云阙这般唤她,明宜还有些不适应。
搞什么。
都知道她是假的了不是吗?
明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自从十岁那年来到柳府,几乎是柳云阙一手将她带大,她很清楚柳云阙那样的表情是真的生气了,于是听话收起浑身尖刺,灰溜溜回到自己院里,在榻上挺尸,一躺就躺到了现在。
也不知道柳云阙后来同柳荀说了什么,竟真叫他将驱逐令收回。
在柳家待了这么多年,她大致摸清楚柳荀的脾性,此人修为高深,却俗得很,是个无利不往的精明人物,好斗,还好色,先后娶了九位夫人,统共为他育有十一个孩子。
身为修仙世家的家主,柳荀对于血脉极其看重,因而绝对不会容忍明宜在这件事上的欺骗。
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呢?
好好奇啊。
明宜想着,又翻了个身,没多久就昏昏欲睡。
一个下午没离开过床榻,似乎忘记了柳云阙说过的睡前要将窗扇关严实的话,半梦半醒间,有凉风灌进被角,正好明宜心里火气旺,毫无意识地将手伸出去晾,纤细的手腕掸在床沿,晃了一晃。
皎白的月光漏进屋内,不偏不倚照在那截露出的手腕上,薄透的皮肤之下隐约能够瞥见汩汩淌流的血。
明宜睡得正香。
梦里的她将将咽下一块梨酥,嗓子里干得很,想要倒些茶水喝,却一个不小心将茶壶碰倒。
手被水沾湿。
很奇怪,只有食指。
鬼使神差的,明宜醒了,醒得很安静,连呼吸都没多大起伏。
并非惊醒,而是心有所感般缓缓掀开眼帘,浓黑长睫扑簌两下,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麻痒湿黏的触感也愈发分明,很快就顺着血管传遍全身。
床边有人!
明宜心中一紧。
拼命压抑住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借着熹微月光,她不动声色地辨认那人的正脸。
三哥。
柳闻诀。
他在舔她的手。
他跪在地上舔她的手!
反应过来的瞬间,明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猛地抽回手后几乎是翻身而起,一脚踩在柳闻诀肩头,绷直的巴掌哆哆嗦嗦扇在他脸侧。
啪。
柳闻诀的脸被打歪。
明宜的功法乃是柳云阙亲授,又受了惊,没注意控制,扇过去的力道自是不小,眼瞅着柳闻诀那半张脸上就肿起一片红印。
“你你你——”
“你干什么呢?!”
缩回轻微震麻的手,明宜语气惊惶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的墙,手不由自主攥紧身下略显凌乱的被褥,满头青丝松松散落,两边肩膀紧绷,眼珠颤动不已,整个人像极了一只奓毛的猫。
那巴掌完全是下意识。
清脆的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柳闻诀用舌尖顶了顶下颌,啐出一口血沫。
“好妹妹,打得爽吗?”
他低声问着,咬牙切齿说出的每个字都透着森然冷意,饶是刻意压低声线也压制不住。
是,柳闻诀承认是自己冲动冒犯在先,但大家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妹,就算身份是顶替的,情分总做不得假,无论如何都该留点余地,他没想到明宜居然在看清楚他是谁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动手。
死丫头。
胆子大得很。
“对不起。”
明宜麻溜认错。
柔顺的长发随着她低头而滑向脸前,并拢的双膝屈起,原本露在外面的脚尖也被她埋进被褥下,蜷缩起身体时显得尤其乖巧可人。
柳闻诀却是火大。
“妹妹还当自己是青阳柳氏的千金小姐呢?父亲心善,开恩允许你继续在柳家蹭吃蹭喝,可不代表你能骑在柳家人头上作威作福,明白吗?”
明宜狠狠点头:“明白。”
认错态度尚可,柳闻诀消了些火。
“那就给我把嘴闭紧喽,今晚这事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完完全全咽进肚子里,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休怪三哥不讲情义,听清楚了吗?”
“嗯嗯!”
明宜捂住嘴,眼睛猛眨几下。
柳闻诀抬手擦净唇角血渍。
不得不说,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当真是命好,坑蒙拐骗混进柳氏不说,还生了一副顶好看的皮囊,任谁看了都没办法对她生气的那种,只要一看见这双水汪汪的眼眸,心里再大的火都能被掐熄。
狐媚子。
幸亏不是柳家人。
柳闻诀剜她一眼,拂袖推门。
咚。
后腰冷不防被人猛踹了一脚,柳闻诀踉跄跌出房门,形容狼狈,又不慎踩空石阶,实打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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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贱婢!为了留在柳家竟做出这等勾引主子的下流腌臜事——合该将这不要脸的东西直接关进暗狱,让那里面的恶灵好生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守青阁内,柳荀大发雷霆,拍板宣判。
柳闻诀躬身行礼:“父亲息怒。孩儿以为,妹……明姑娘她原是安分的人,定然不是存心那般行事,或许她是有苦衷的呢?”
其生母三夫人假模假样地轻甩手中锦帕:“是啊家主,明姑娘看起来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女子,再怎么说我们也相处多年,实在是不忍……”
“妇人之仁!你们娘俩是生怕这贱婢不污弄柳家名声不成!勾引昔日兄长,呵,这种事情传出去,我青阳柳氏在仙门之中还不颜面扫地,任人耻笑?!”
柳荀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哪!云阙昨日猪油蒙心就罢了,诀儿,你可是这些兄弟里为父最最疼爱的孩子,切莫再为这贱婢开脱!这样,既是她冒犯了你,便由你亲自将她押去暗狱。”
柳闻诀:“孩儿领命。”
恰在这时,明宜被小侍领到守青阁外,半只脚才踏进门,手腕就被缚魂索一圈圈缠紧。
这是干什么。
随即就见柳荀猛一甩袖,气冲冲从她身侧跨过,周身威压过盛,压得明宜一瞬间喘不上气。
再回过头,听见柳闻诀阴森道:“明姑娘冒充我小妹一事被戳穿,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昨夜邀我入你房中,欲图行苟且之事要挟于我。”
“你胡说!”
明宜瞪他,“分明是你!”
一道禁言术堵回所有辩驳。
“……以下犯上,行止不端,此乃大过,父亲命我将你关入暗狱,生死自负。”
柳闻诀停顿,眼眸微弯,似是在欣赏她被满腔愠怒憋红的脸,目光中带有些许调弄,愈发赤.裸放肆,竟顺着明宜纤细的脖颈一寸一寸滑下,停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之上。
这混蛋。
明宜恨得牙痒痒,飞起一脚踹向他的膝盖。
柳闻诀却勘破她的意图,不疾不徐后撤半步,与她鞋尖上盛放的绣花海棠将将错开毫厘。
没踢着。
闷笑从胸腔内传出。
“跟我走吧,好妹妹。”
柳闻诀笑罢,牵起缚魂索的一端,态度恶劣地大力扯动,将明宜拽得一个趔趄,险些如他昨晚一般摔个狗啃泥。
疼。
明宜眉梢紧蹙,跌跌撞撞往外走。
暗狱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柳家人世代降妖除魔,将无法彻底灭杀的恶灵关进这里面。为了防止它们逃出来残害百姓,柳氏先祖以身化阵,散尽毕生修为,使得这暗狱易进难出。
明宜印象里,柳家还从来没有将活人扔进去过。
她不要去那地方。
会死人的。
传送法阵设在青阳城郊,要过去,须得经过城里最繁华熙攘的一处街道。
城中百姓都听说了柳氏真千金回归的消息,有不少好事的跑来柳府附近凑热闹,想亲眼看看真正的柳家千金是何样貌,所以今日街上的闲人格外多。
“诶,是柳家三公子!你们快看,他左脸怎么是红的呀?”
“哎呀三公子,脸上挂着红印子还这么俊俏呢,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家的仙子哟!”
“我看就是那仙盟盟主的千金也是娶得的!”
“呔,你个老不羞!人家仙盟盟主的千金还轮得到你来做主不成?牙都不剩几颗了还想着男男女女那点事,快闭上你那嘴吧!”
“三公子还带着一个姑娘呢!”
“什么姑娘啊,她就是冒充柳家小姐的那个,哦呦呦,小小年纪,胆子大得很啦!”
“呸,我老头子先前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不是什么安分的,吃白饭都吃到柳家去了,这不是找死吗?看看,被柳家主扔去喂妖怪了吧!”
……
临街的一家老牌珠饰铺子前,齐肩而立的一双男女不约而同循声望来。
明宜刚好抬眸,与两道视线撞个正着。
正是她那便宜未婚夫秦兆,和真正的柳家千金,柳灵湘。
两人面上划过讶然。
明宜被下了禁言术说不出话,只送给秦兆一个白眼。
不要脸。
秦兆毕竟曾经勤勤恳恳当过明宜的未婚夫,哪怕现在急于撇清关系,他也不得不承认,明宜这副表情他再了解不过——
她看不起他。
别招笑了。
还敢看不起他?
秦兆的五官略微扭曲。
垂落的衣袖被小心翼翼拽了下,身侧响起轻柔温婉的怯声怯语:“秦哥哥,那是……”
秦兆偏过脸,低眸望向柳灵湘,分明是近距离看着,视线却并没有聚焦于她的脸颊,飘忽游移,无所依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地一笑,握住柳灵湘的手。
“湘儿也好奇对吧?走,过去看看。”
柳灵湘沉默地低下头,看了眼握在一起的手,没说什么,安静又顺从地被秦兆牵着走向明宜那边。
明宜早早就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暗自琢磨从柳闻诀手里逃脱的可能性。
柳闻诀使剑,她也使剑,平。
柳闻诀个子高,力气大,她身量小,动作快,平。
柳闻诀打不过柳云阙,她也打不过柳云阙,平。
嗯,有点搞头。
明宜嘴角上扬。
转而却又想到,柳闻诀身上的配剑是洗剑池中品质最上乘的灵剑,而她手里的,只是柳云阙出门历练顺手捡回来的一把黢黑的铁剑。
还有,柳闻诀比她老,入道早,修炼年份差着,修为自然也隔着道跨不过的壑。
完败。
才提起的一口气泄了个干净。
明宜心中憋闷,狠跺两下脚,额头倏地撞上柳闻诀背心处那块紧实的部位,不疼,就是太过突然,撞得脑子里嗡嗡响。
“故意的?”
她听见柳闻诀凑近的揶揄,睁眼,极高的个头俯身压来,一片阴影笼下,将洒在她脸上的明亮日光尽数遮去。柳闻诀同她脸对着脸,近得不能再近。
明宜没躲,只皱眉看他。
谁知道这人为什么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
周围的百姓窃窃私语。
柳闻诀就好像没听见。
不,他听见了,他清清楚楚听见那些人口中是如何编排明宜,将她说成了一个罔顾人伦、没羞没臊的下作之人,粗鄙的话语连他都快要听不下去了。
真过分呐。
他盯着明宜,挑衅,且幸灾乐祸。
见明宜一脸晦气还拼命忍耐,他心情大好,继续用戏谑的口吻说着浑话,“这么深情地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呢,难不成你真的对我……”
“三弟。”
清风冷月般的嗓音打断了他。
柳闻诀神情一僵。
明宜瞅准时机,眼疾手快,被绑缚的双手猛抬,狠狠击中他的下巴。骤然爆发的冲劲将柳闻诀的头打得后仰,拉长的颈骨咔咔作响,他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连连趔趄,被赶来的秦兆托了一把才站稳。
下巴连带着整个脖颈都是酸疼的。
贱人。
居然偷袭。
柳闻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你这个疯女人!我杀了你!”
他气极败坏,双眼猩红,全然不顾沿街百姓的目光,将柳家人的体面抛之脑后,提剑便要杀向明宜。
“站住。”
柳云阙道。
“大哥,我知你素来心软,然则今日是父亲下令将她关进暗狱,难道大哥又要为了这女人悖逆父亲的话么?”
话音落尽,剑出影随。
柳云阙眉头微皱,抬手将剑光拦下。
“大哥!”柳闻诀恨铁不成钢,“你当真是鬼迷了心窍不成?这不过是一个品行不端的野丫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把拽过旁边的柳灵湘,“湘儿才是你我的亲妹妹,她在外受苦受难,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却顶替她在柳府逍遥自在!大哥,往日你待这女人的好根本就是她从湘儿这边偷去的,就算要可怜,要心疼,也该先心疼心疼湘儿才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百姓纷纷看向柳灵湘,你一言我一语,无外乎是慨叹她这些年的艰难。
柳灵湘的脸颊迅速飞红。
被掐紧的手腕一阵阵刺痛,但她只是抿唇忍受,水汪汪的小鹿眼很快噙起泪花,鼻头泛红,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没办法不心疼。
柳云阙不为所动。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柳闻诀摇头喃喃,递给秦兆一个眼神。
秦兆会意,探手去擒明宜。
“冒犯了。”他说。
“你确实是太冒犯了!”
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禁言术终于得解,明宜被憋了这许久,满肚子火正愁没地发呢,对着秦兆就是一通臭骂。
“喂,秦兆,以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给人当狗的潜质呢?柳闻诀连根骨头都没扔你就巴巴替他卖命,是不是太自甘下贱了呀?你好歹也是秦家只此一根的金贵独苗,丢不丢人?”
秦兆被激怒:“你闭嘴!”
柳云阙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前冲的身形就那样停滞,秦兆只觉脑中空白,背脊生寒。他从没有见过柳云阙那样的眼神,比毒蛇更狠,比寒冰更绝。
他被硬生生吓呆住。
“还有你,我的好三哥。”明宜啧啧道,“真是设的一手好局,叫我有苦说不出,被糊里糊涂牵狗一样牵到这里。好哇,既然三哥不嫌丢人,那就让大家伙听听,他们口中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柳家三公子都干了些什么!”
柳闻诀脸色变幻。
偏偏柳云阙将明宜挡得严实,他无从下手。
只听明宜愤愤道:“昨晚上,这登徒子竟然跪在榻边舔我的手呢!诸位,假冒柳小姐是我不对,但这十多年来我与柳三公子日日以亲兄妹相处,白天才揭穿我的身份,晚上便闯人闺房,哦,原来三哥对小妹一直存着这种淫邪心思啊!”
柳闻诀冷笑:“你再编。”
“我编什么了?句句属实。”
“呵,你本就是靠坑蒙拐骗赖上柳家的,如今又想平白无故污我声誉,谁会信一个骗子的话?简直是撒谎成性,无可救药!”
柳闻诀眸光一凛,引动明宜腕上的缚魂索。
留出的那截软链迅速伸长,重新落进他手中,发狠一拽,明宜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拉扯,向前踉跄跌跑半步,额角擦上柳云阙肩头。
“嘶。”她抽气。
下一瞬,温柔而有力的臂弯从她腰间环过,几乎将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整个搂进怀。
鸢尾红裙裾前后飘荡,鞋尖上绣着的半簇西府海棠若隐若现。
围观百姓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秦兆眼睛瞪得活似铜铃,柳灵湘亦是以手掩唇,讶异不已。最精彩的还属柳闻诀面上神情,活像是吃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哽在喉头甚至蛄蛹着想往嗓子里钻。
偌大一片敞亮街道静得出奇。
明宜倒是觉得没什么。
以往柳云阙授她心法,教她招式,对打切磋时肢体间的接触无可避免,毕竟在柳云阙眼里他们是亲兄妹,再谈避嫌便生分了,所以她也从不在意。
大惊小怪。
她匆匆抬眸,感激地瞥柳云阙一眼。
不说了。
够义气。
欲撤身退开些,腰间的力道却是紧了紧,她双脚离地须臾,再踩实时,已被柳云阙放到身子正前,一高一低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柳云阙垂眸看了她许久,默默上手替她解缚魂索,将那银色的软链一圈一圈松开,被勒出来的红痕也一圈一圈显露。
他小心抚弄那些凹凸的红痕,叮嘱道:“莫要乱来。”
“嗯嗯。”
明宜很给他面子。
“往后须得注意身体。”
明宜眨眼:“我知道。”
“若再这般冒冒失失,恐会对你腹中孩儿有影响。”
没听懂。
明宜忍不住问:“我?腹中?孩儿?”
“嗯。”
柳云阙眸子里似是盛着化开了的春水,唇畔含笑,嗓音轻柔和煦,慢慢说道:“你腹中,孩儿,我们的孩儿。”
明宜愣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胆子大的战战兢兢问道:“大、大公子,你们……你们从前不也是以兄妹身份相处的吗?为何……”
另一人悄声对左右说着:“是啊,今年年初我看见大公子带着她出来逛灯会,还教育我的一双儿女,日后要向柳家兄妹一样彼此关心照顾呢……”
“我也是我也是,我家那泼小子你们都知道的呀,淘得很,唯独在幺女面前有个哥哥的样子。”
“但是这冒牌货不是早就与秦家公子定下婚约吗?”
“天爷嘞,有未婚夫还勾引自家兄长,这让秦家公子的脸往哪儿搁,青阳柳氏的脸也被丢光了哟!”
“可不,她自己倒知道是假的,可大公子被蒙在鼓里如何能知?幸好如今真的柳小姐回来了,要不然这,这传出去可是乱.伦的事啊!”
“小声点,人还在那儿呢!”
……
讨论声不绝于耳,说话人虽刻意压低声线,但对于修道者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一应言语清清楚楚落在秦兆耳中。
他双拳掐得极紧,指节咔吧咔吧响。
明宜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柳云阙此言也绝非无的放矢,定然是发生过什么才叫素来克己复礼的柳云阙亲口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肯定发生过什么。
她和柳云阙。
秦兆满脑子都是这些。
“喂。”
他麻木开口,沉沉抬手,剑尖直指明宜。
明宜没听见,也根本没在意他这边,愣了会儿神后急急追问柳云阙:“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
锃亮剑光猝然砸下。
明宜被晃了眼,下意识用手背挡。
紧接着,秦兆的咒骂声如惊雷炸响:“你这不要脸的女人,竟当真做得出这等淫.贱下作之事来!算我秦兆倒了血霉才与你有过牵扯,简直令人作呕!且以你这条命来全柳秦两家的世代交情!”
剑锋转瞬拉近。
秦兆对明宜本就没太多真情,但是青阳境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甚至不日就将成婚,现在却从柳云阙口中传出了这种事,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笑话他。
这一剑他下的是死手。
眼见剑尖逼近明宜的咽喉,秦兆嘴角扬起狠厉的弧度。
去死吧你。
秦兆在心里咆哮。
倏地膝盖一痛,连滚带爬摔到明宜脚边,那半簇绣花海棠撞进眼底,恍如看见了最明媚的春。
春光跳跃,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秦兆狼狈抬头,望见明宜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弯起眼眸,靴尖还报复性地用力碾磨两下,大片的刺痛从手背上开始蔓延。
“呀,秦公子怎么还跪这了?”
明宜幸灾乐祸,作势弯腰扶他。
右脚这才离开秦兆的手背,原本干净光滑的皮肤已是血污一片。
他缓缓站起,下颌紧绷。
平地摔?
这对吗?
好歹自己也是名门正派正儿八经修炼出来的,是秦家天资最好、最有前途的一个,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此等招笑糗事?
对了,脚。
有人故意绊他!
秦兆愕然扭头往回看。
他身后,柳云阙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垂手静立。
渗血的手掩入袖中,秦兆咽下一切屈辱,道:“失礼了。”
柳云阙语气淡淡:“道歉。”
秦兆:“?”
“道歉。”
柳云阙重复一遍。
秦兆看看他,再看看明宜,颧骨微微抽搐一瞬后,对着明宜不情不愿弯腰:“……对不住。”
“不够低。”
秦兆险些将牙咬碎。
无奈,他将上半身压得更矮,血液倒灌入脑袋,整张脸烫得能烙铁。
“我妹妹的脸还有点红。”
秦兆懵了半晌,忽而反应过来是在说昨日他将命玉摔在明宜脸上那事。
袖中的手指轻微发着颤,无声的沉默于他而言是莫大的压力,愈演愈烈,修为上的鸿沟与家族势力的差距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怯恼,甚至暗自懊悔昨日的冲动鲁莽。
啪。
他闭上眼,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柳云阙这才将目光从秦兆面上移开。
对视的刹那,明宜不可避免想起他方才那番怪话,颇有些不自在,犹豫道:“你……”
柳云阙却没回应,视线径直绕过她,看向她身后那群窃窃私语的百姓。
“还请诸位口下积德。我二人的事,从来都不是明宜主动为之,是我。”
众人惊惶不已。
柳闻诀更是震然:“你?”
“对,是我。”柳云阙抿唇,“是我很早便倾慕于家中小妹,开春的一次家宴上,鬼迷心窍对小妹用了下作手段,是我强人所难,她喝醉后不记事,所以并不知晓。”
“你在说什么呢?”
明宜怀疑这柳云阙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还是被夺舍,或是别的什么,任谁也无法想象这种话能从他那张清冷薄唇里说出来。
大抵就是,若是换做旁人说这话,兴许明宜当真要怀疑自己是否醉酒后做了不该做的事。
但柳云阙……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明宜记得,从她十岁混进柳府那时起,便是柳云阙最先将她真正当成了亲妹妹,吩咐下人端茶送饭,不可懈怠。逢四季变换,还亲自去专供仙门的锦衣坊为她定做漂亮又合身的新衣。
夫人们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小幺儿,今日怎么又换新衣裙了呀?
这么一想的确奇怪。
明明才认识不久,柳云阙却像是十分了解她的性子,除了衣裳,还隔三差五地给她送首饰,什么发簪发带、手链耳坠,她妆奁里头的新鲜玩意儿就没缺过。
比她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亲爹靠谱。
可是兄长就是兄长,即使是假的,明宜心中也一直把他当做亲哥哥一般看待,是柳家这些公子哥里最配得上她唤一声哥哥的。
明宜盯着他,眼神中难得展露出攻击性。
“不可能。”她道。
柳云阙微低了头,嗓音柔柔:“如何不可能?你向来是醉酒之后记不得任何事的。”
“可我从未感觉身体有何不适,再说了,这种事情,你却比我先知道?这太荒谬了。”
“然而你的命玉已然显露出喜象。”
“什么时候?”
“昨日。”
“就这么巧?”
“就这么巧。”
说到这儿,柳云阙瞥向脸色极差的秦兆:“还要多谢秦公子归还小妹的命玉,很及时。”
头还没转回来,前襟已被明宜用力攥住。
“所以你今日来根本不是替我解围,也不是有意阻止你父亲将我关入暗狱,你只是……”明宜说得太过急促,停顿下来喘了口气道,“你只是为了我肚子里面的孩子是吗?”
熟悉的浅香钻入鼻腔。
柳云阙轻声道:“青阳柳氏向来最重血脉传承,你既怀了我的孩子,便断没有人敢将你丢进暗狱。明宜,你说的这三件事,其实本质上没区别的。”
明宜不依不饶:“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你今日便不会过来了是吗?”
“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要去想。”
他低笑:“请随我回去成亲。”
说罢,替明宜将散落额前的一绺碎发拨到耳后挂好,指尖顺着她耳后肌肤缓慢滑过。
……
回到柳府后明宜先回了自己的小院,仰面躺在榻上久久没回过神。
孩子?
真没骗她?
明宜还是不敢相信,但柳云阙说得那么真,命玉自然也是给柳荀看过的,那个老家伙最是精明,必然见到了喜象才肯放过她。
如此想着,手不由自主放到了小腹之上。
隔着一层衣料,明宜只能感受到呼吸时微乎其微的起伏,以及透过衣料传出的些许体温,难以想象这样薄薄的一层肚皮之下能装一个活的东西。
柳云阙让她搬去澹月轩,他的住处。
躺到暮色四合,明宜才起身收拾东西,也不管到底用不用得上,会不会与澹月轩里的布置重复,反正只要是她的东西,她日日都是要见着的,全部装进芥子袋带走。
不消片刻屋子就变得空空落落,跟遭穷恶匪徒洗劫了似的。
明宜推门出去。
院内栽着一树西府海棠,据说是柳灵湘的生母尚在世时亲手种下的,院子也因此得名棠香,如今正值春日,枝头粉瓣片片绽放,微风捎来淡淡清香。
她深吸一口气,闭目嗅闻。
再睁眼时,圆月拱门前一道纤细身影静然而立。
柳灵湘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盏三足铜香炉,小小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太过消瘦,皮肤苍白,瞧上去总是病恹恹的没多大精气神。
得。
这下家里有俩病秧子了。
另一个是二公子柳齐春,据说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尚不足月的时候就险些夭折,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经年闭门不出,明宜在这柳府待了十三年,见到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清清嗓子:“你来做什么?”
柳灵湘神色一暗,垂眸注视手中的香炉。
“湘儿妹妹自然是来祭拜她的生母。”
柳闻诀从她身后踱步而出,勾唇望向明宜,又闻海棠香,昨夜狼狈丢脸的记忆滚涌而来,视线不由自主瞟向明宜的脚。
哪只脚踹的来着?
他没看清。
明宜扫了他一眼,一刻都不想与这二人待在一起,便欲往偏门那边行去。
“着什么急呢,你不带着湘儿认认路吗?鸠占鹊巢这么久,我以为你应当有犯了错及时弥补的自觉。”
柳闻诀嗤笑,“毕竟湘儿才是这棠香院名正言顺的主家,而你,原本父亲说留你做个婢女,你有能耐,攀了高枝,虽不至于沦为婢女,但孩子一日没出生,你终归还不算柳府的主子,甩脸色给谁看呢?”
“你也不想想,湘儿是因为谁才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堂堂柳家千金,竟……”
“说够了么?”
明宜不耐掀眼。
柳闻诀脸上浮现被打断后的不悦,蹙了蹙眉,终究没再说下去。
柳灵湘连忙打圆场道:“明姐姐莫要误会,湘儿今夜只是想来祭拜先母灵位,没有要给姐姐添堵的意思。”
“噢,那你去吧。”
明宜摆摆手,“去吧,就在你左手边那间屋子里。”
柳灵湘眨眨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上次没用完的香还在匣子里搁着,你拿去用,还有——”
明宜想了想,从芥子袋里摸出一条珠链,甩手扔给柳灵湘,“喏,这个烧给她,怎么也够今年开春到现在的租钱了,还能剩下不少,让她在那边该花就花,别省。”
柳灵湘攥着珠链,手心被一颗颗圆润的玉珠压出坑纹。
“为什么?”她问。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给你娘烧首饰过去,若是今年忘了,我怕她入我梦来吓我。”
“那这棠香院……”
“你的了。”
柳灵湘一愣,脸色不太好。
“怎么,不满意?是希望我与你赤脸争抢吵翻了天,好显得我欺负人,你无辜,你委屈,你是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是吗?这样你就高兴?”
柳灵湘被戳穿心事,眸中划过一丝恼意。
“姐姐误会了……”
“误会什么?”
明宜深深看她一眼,“若非如我所说,你又何必请柳闻诀来给你撑腰?明知他最是厌恶我,请了他来,却说不想给我添堵,哈,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偷笑没?”
柳灵湘小脸一红,倒是柳闻诀先笑出声。
这毫不掩饰的大笑让柳灵湘更觉羞恼,但被呛了一通脸色反倒红润了些,十根手指用力将香炉捧得愈发紧,指尖泛着青白。
明宜没再多留,从偏门出了棠香院。
棠香院与澹月轩隔得不算远,徐徐步行穿过听雪湖,沿着湖岸柳林一路走,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正好到了。
柳云阙站在院门前等她。
竹影绰绰,月影朦胧,他着一袭皎白长衫,丝质柔滑若水,被穿堂微风吹动缓缓流淌,一切芜杂冠饰尽除,乌黑墨发如瀑披散在肩头后背,恰到好处地压住他略显凉薄的眉眼。
眼底的浅笑被手中那盏烛灯照亮。
明宜看得出了神。
以往只见过柳云阙出现在人前时的矜贵打扮,举手投足间透着世家大族子弟的风范,这种素净到极致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
人夫韵味。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同小姐妹闲聊时听对方提到过的这个说法。
咦。
打住。
明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
“来了。”柳云阙道。
明宜点头,忽而抬手揪住他的前襟,将那微微敞开的一条缝攥好拢紧,而后才仰起脸,“兄长这身衣裳穿得可是不得体。”
柳云阙似乎是意外。
“如何不得体?”
“活像是把里衣穿到外面来了。”
“这样啊,但这件可不是里衣呢。”柳云阙垂眸看着她,“因为澹月轩平日不会有外人进来,我回来之后便习惯换身素淡的衣裳,今日这件怕是不太合身,让小妹见笑了。”
“没事,幸好是我看见的,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该怎样编排兄长你。”
两句话的工夫,明宜感觉到他的体温渗过薄透的布料蔓延到了她的手指上,默了一默,将那衣襟松开,同时移开了目光。
柳云阙自觉抬手捂好。
“进去吧,看看有哪里不合你心意的。”
明宜依言往屋里走。
柳云阙看着她的背影,眼尾微弯,小指指腹意味不明地抚过锁骨下面一小片肌肤,那里刚才被明宜不小心碰了一下。
还有点痒。
忍不住提前开了hhh,这篇想着重塑造感情线,希望大家喜欢[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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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就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