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零三分。
谢臻举着画作的手臂,开始传来一阵细微的酸麻。
十分钟,对于一场无声的对峙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那该死的程序员职业病开始在肩胛骨深处叫嚣,抗议着这种反人体工学的静止。
对面的顾晟,依旧如一尊沉默的雕塑,未曾移动分毫。
就在谢臻的耐心即将被乳酸击溃时,顾晟动了。
他没有走近,没有试图打开窗户,甚至连一丝想要跨越那数百米距离的意图都没有。
他只是隔着那层冰冷、反光的玻璃,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张打印着心跳波形图的A4纸,被他用指尖轻轻地、郑重地,贴在了落地窗上。
那个位置,不多不少,恰好与那一晚,谢臻将投影仪光束贴在窗上的位置,完美重合。
一个无声的、精准的复刻。
一个卑微的、迟来的回应。
那一瞬间,谢臻浑身一震,手臂的酸麻被一种更强烈的电流感所取代。
他忽然明白了。
顾晟不是在和他比拼耐力,也不是在用沉默施压。
他在等。
等一个真正的“允许”,一个清晰无误的、可以跨过那道界线的信号。
而不是又一次由他自己脑补和解读出的“默许”。
这个偏执的男人,在用他唯一懂得的、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尊重他。
谢臻缓缓垂下眼,看向自己手腕上那个已经彻底沉寂的金属环。
它静默如常,再无任何震动与提示。
仿佛连那个曾经无孔不入的【10086系统】残魂,都在为这场笨拙的求索屏住了呼吸。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打破了阳台上的凝滞。
是程予安发来的消息,带着一丝焦急:【你还站那儿?
江瑶刚在直播里爆料,说‘谢家少爷深夜阳台密会顾总,疑似旧情复燃’,热搜都快爆了!】
附带的,是一张营销号的截图,标题耸动刺眼。
旧情复燃?
谢臻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之间,何曾有过“旧情”?
不过是一场由系统导演、被脑补帝加工的独角戏。
他,谢臻,绝不允许自己的逻辑世界,被这种低级的叙事漏洞污染。
他没有立刻回屋,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窥探者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单手将那本素描画册翻到了背面,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亮黄色的荧光笔——
那是他下午用来在代码纸上做标记的——然后以一种龙飞凤舞的姿态,在空白的硬壳封底上写下了一行狂放不羁的大字:
【今晚无事发生,勿cue。】
写完,他将这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面,高高举起,朝向对面,也朝向所有可能存在的长焦镜头。
然后,他用手机“咔嚓”一声拍下自己举着“告示牌”的画面,直接发到了自己的社交平台。
配文言简意赅:“阳台风大,建议穿外套。”
三分钟后,#谢臻温馨提示# 的词条以一种荒诞又搞笑的速度,强势空降热搜榜第一。
评论区彻底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神操作?正主在线辟谣自己的绯闻?】
【哥,你到底是防剧透,还是防心动啊?!】
【我懂了,谢总的意思是:都给我闭嘴,别打扰老子谈恋爱!】
【只有我注意到那荧光笔吗?
不愧是程序员,辟谣工具都这么硬核。】
晟煊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
陈助理看着手机上瞬间爆炸的热搜,表情比吃了十个柠檬还酸爽。
他低声提醒着那个依旧伫立在窗前的背影:“顾总,您该回会议室了,关于城西美术馆的预算案,董事会还在等您最后的批复。”
顾晟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对面那栋楼的阳台上,锁在那个举着荧光字牌、仿佛在向全世界宣战的身影上。
“我说过,今晚不见客户。”他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可……可是您就这样站着……”陈助理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底的困惑,“真的能等到您想要的答案吗?”
顾晟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份几乎要溢出的狂热与偏执,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清醒所取代。
“我不是在等答案。”
他声音极轻,仿佛在对自己说。
“我是在学……怎么不再去偷走别人的夜晚。”
过去那七年,他用无数个夜晚,透过镜头和望远镜,擅自闯入谢臻的人生,将那些碎片拼接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而今晚,他站在这里,光明正大,却是在偿还,是在等待对方真正意义上地“看见”他。
阳台上,谢臻终于收起了那本已经被他玩出花的画册。
在他转身进屋前的最后一瞥,对面的灯光依旧明亮如初,但那个执拗的身影已经退离了窗边,站到了不远处的一副画架前。
他背对着这边,执起了画笔。
他在画画。
不是在监视,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做自己的事。
那一刻,谢臻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陌生的、温热的涟漪。
他回到书房,下意识调出了手机里那个被他命名为“情感能量对冲模型”的自制程序。
这一次,他没有输入任何系统推送的数据,而是手动新增了一条规则:
【规则ID:GS01-Static。
当目标‘GS01’持续静止超过15分钟,且无任何数据上传行为——判定为‘非侵入性存在’。
系统强制‘友情任务’豁免度,自动增加10%。】
敲下确认键,谢臻看着屏幕上新增的逻辑分支,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看来我的防火墙,也开始学会区分‘病毒’和‘友军’了。”
凌晨一点,当城市的喧嚣彻底沉寂,谢臻正准备关灯睡觉。
手腕上的金属环,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系统信号,不是心跳共振,而是一串极其缓慢、却节奏分明的摩斯电码脉冲。
嘀。嘀嘀。
谢臻愣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这串脉冲在脑中飞速破译。
【谢谢。你。】
【等待。】
谢谢……等待。
没有主语,没有宾语,只有两个最简单的词语。
他盯着自己沉寂的、本该是单向接收设备的手环,看了足足一分钟。
那个男人,竟然破解并反向利用了他手环的底层协议,只为了传来这样一句话。
最终,谢臻没有做出任何回复。
他只是沉默地打开电脑,将那个被他命名为“GS01·准入请求”的二维码,用最高精度的打印机打印了出来,然后小心地对折,夹进了那本素描画册的最深处,那一页未完成的背影画旁。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对面大楼顶层那盏亮了整晚的灯,终于,熄灭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谢臻并不知道,就在那片黑暗降临的瞬间,顾晟正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将一枚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橡胶气息的蓝色橡皮筋圈,轻轻地、虔诚地,套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他更不知道,这场持续了数年的、隔着遥远距离的漫长凝视,已经迎来了它最后的尾声。
有些东西,一旦决定靠近,便再也回不到安全的原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