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触控板上轻点,调出了那个伪装成香薰机的微型摄像头后台。
幽蓝色的数据流在屏幕上瀑布般淌过,七天的影像记录被压缩成一个个独立的数据包,静静地躺在加密硬盘里。
周四凌晨两点,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唯有谢臻的公寓里,亮着一盏孤灯。
他从七天前开始回放。
画面一角,永远是马路对面那栋鹤立鸡群的晟煊集团大厦。
起初几天,顶层总裁办公室的灯光正如他所料,彻夜通明。
通过放大画面和热成像分析,他能轻易判断出,顾晟几乎不眠不休地坐在办公桌前,面前的屏幕光频繁切换,时不时连接的,正是自己公寓周边的网络节点——典型的在线监控行为。
意料之中的偏执,乏善可陈的数据。
谢臻面无表情地快进,这不过是为他那套“顾晟是变态跟踪狂”的理论增添了又一条证据。
然而,从三天前,也就是他与程予安“奶茶结盟”的那晚开始,情况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大厦顶层的灯光,第一次在凌晨一点准时熄灭。
第二天,熄灭的时间提前到了午夜十二点。
昨晚,甚至在十一点半就陷入了黑暗。
更重要的是,从热成像和网络流量监控来看,顾晟不再坐在办公桌前。
取而代之的,是他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巨大的画架,坐到了落地窗前——但诡异地背对着窗户,仿佛在刻意回避窥探对面这栋公寓的可能。
他不再频繁调阅任何数据,晟煊集团总部的服务器也切断了所有指向谢臻公寓周边的远程连接。
监视,停止了。
谢臻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这不符合逻辑。
根据他建立的人物行为模型,一个偏执狂在“猎物”出现异常动向后,只会加强监控,而不是主动撤回。
这种反常行为,比被二十四小时盯着还让他毛骨悚然。
他将画面放大到极致,试图看清顾晟在做什么。
只见那个男人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专注地在画板上描摹着什么。
每晚十点,准时开始,画上一个小时,然后……他会取下画纸,走到角落的壁炉边,用打火机点燃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像一场无人观看的、献祭般的仪式。
就在谢臻百思不得其解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加密频道的短讯,发信人是【C】——陈助理。
信息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从壁炉灰烬里被小心翼翼捡拾出来的纸片残角,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但中心那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字迹,却在高清镜头下清晰可辨:
「……不想再偷看你了,我想光明正大地见你。」
轰的一声,像有一颗深水炸弹在谢臻的脑海里炸开。
他盯着那行字,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穿透了所有理智的防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关掉照片,点开了自己编写的那个离线沙盒程序——【情感共振模型】。
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他将最新的变量一条条输入进去:
【监控目标:顾晟】【行为变量:主动撤回监控行为】【情感强度:未见衰减,呈现稳定高位输出特征】【新增行为:仪式性绘画并焚毁】【关键信息捕获:“想光明正大地见你”】
按下回车。
复杂的代码飞速滚动,模型开始疯狂运算。
几秒钟后,屏幕中央,跳出一行刺目的红色警告:
【警告:检测到非功利□□意表达。
威胁评估:对象行为已脱离原剧情“强制占有”逻辑,转为“自我约束与情感献祭”模式。
建议宿主:重新评估风险等级,并审视自身情感壁垒。】
“呵。”谢臻发出一声极轻的、干涩的冷笑,像是要嘲笑这台机器的多管闲事。
他抬手就要关掉界面,指尖却在触碰到鼠标的瞬间,鬼使神差地顿住了。
他切回了监控录像,将顾晟焚烧画作的那一段,反复播放。
一遍,两遍,三遍……
就在他即将因为这无意义的重复而感到烦躁时,视线猛地定格。
慢放0.5倍速。
画面里,顾晟在画纸燃尽后,抬手准备关掉壁炉旁的落地灯。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灯光勾勒出他左手的轮廓——无名指上,赫然套着一枚旧得发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橡皮筋圈。
那不是戒指,不是任何昂贵的饰品,就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用来捆扎文件的橡皮筋。
谢臻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书房,拉开一个尘封已久的抽屉。
在抽屉的最深处,他翻出了一个被标记为【原身遗物·待处理】的硬盘。
这是他逆向解析系统时,从原身记忆深处扒出来的、被系统标记为“无用数据”的碎片。
他迅速破解数据,在无数泛黄的旧照片中,他找到了一张。
那是高中时期的一场篮球赛。
照片里,少年时期的顾晟和谢臻并肩站着,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薄汗。
少年谢臻笑得没心没肺,手里举着一罐冰镇汽水,手腕上,赫然缠着一圈一模一样的橡皮筋。
照片背面,是原身龙飞凤舞的字迹:「今天篮球赛赢了,请你喝汽水。」
那根橡皮筋,是他当时为了固定卷起来的试卷,随手从手腕上褪下来递给顾晟的。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被他视为“变态罪证”、被系统冷冰冰编号归档的“人间碎片”,不是一个偏执狂执念的证据。
那是一个少年,小心翼翼珍藏了许多年,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的,真心。
谢臻缓缓地坐回电脑前,胸腔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融化。
那种感觉,就像他曾经写过的一段无法被终止的递归函数,无论经过多少次复杂的运算和跳转,最终,都只会循环指向同一个地址,同一个终点。
嗡嗡——
手机的震动将他从汹涌的思绪中拉回。是程予安发来的消息。
「江瑶那边发了邀请函,请我们俩一起上她家电视台的王牌访谈《豪门真心话》,美其名曰‘澄清关系’,当面对质。这鸿门宴,去吗?」
若是几个小时前,谢臻会毫不犹豫地回一个“滚”,然后拉黑所有相关号码。
但现在,他盯着屏幕上“澄清关系”四个字,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他回复:「去啊。跟他们说,记得准备好插座,我带上我的奶茶机,现场直播做我们的‘闺蜜宣言’。」
发完消息,他没有再去看那些监控录像。
他默默地将那段顾晟焚烧画作的视频截取下来,保存为一个独立文件,命名为:
【GS01·未完成】
午夜,月色如水。
谢臻没有开启任何防御程序,也没有戴上那个记录违约金的系统手环。
他走到阳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全新的素描本。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城市的霓虹,一笔一画,临摹着记忆中那幅被烧毁的画——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孤独的背影坐在画架前,仿佛在用沉默,等待着远方有谁能读懂他。
画到一半,他停了笔。
他翻开素描本,将那幅未完成的背影画,面向对面那栋漆黑一片的顶层窗口,静静地举了起来。
没有摩斯密码,没有黑客攻击,没有任何形式的语言。
这一次,他用的是顾晟的方式。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对面大楼的顶层依旧毫无反应,灯未亮,窗帘也未动,像一座沉寂的孤岛。
谢臻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他放下画,正准备转身回屋。
就在那一刻——
他左手手腕上,那个被他扔在抽屉里许久、属于原身的旧运动手环,忽然极轻地、极轻地,震了一下。
屏幕没有亮起,没有显示任何文字。
只是通过与皮肤的接触,传来了一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心跳的波形。
平稳、缓慢,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节奏,像一句终于得以穿越重重阻碍,抵达彼岸的回应:
“我一直都在。”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谢臻僵在原地,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代码、所有的逻辑防线,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手腕上那个毫不起眼的旧手环,感受着那段独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在他的脉搏之上,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灵魂最深处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