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徐女士在一起,徐挽不敢表露太多情绪,怕稍不注意就让徐女士担心,索性偏头看窗外。
石壁杂草攀附,缝隙中生长的野花尤为亮眼,那抹绚丽的紫色点缀山间,零零散散虽不成团却依稀可见。
徐挽胳膊肘碰了下徐女士,“这个季节还有花呢。”
徐女士望过去:“是挺难得。”
注意力就这么被徐挽绕开。
回酒店的路上,徐挽借口去厕所偷偷买了香、香炉和火机,还有周捡提到的想吃的。
一切准备就绪,趁徐女士洗澡的时候,徐挽点燃香,放入香炉立着,也跪在地上打算磕头了。
然而头还没磕下去,她就停下,纳闷:“烧香磕头,就能把吃的供给周捡?不对吧!”
“无神无主,他怎么知道是给他的,还有,难道不会被人抢走?”
毕竟徐挽只跟了周捡没多久,对于做鬼的事实在还不是太了解。
徐挽皱眉仔细想好半天,忽的想到周捡每次带她找吃的都是去墓地,或者去寺庙……也许需要找到周捡的墓再拜?
不管了,先这样试试吧。
她将东西摆好,火速拜完,然后站起来。然而她的速度快不起来,于是刚好被徐女士看到了。
——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跪地,面前是三只燃着的香。
徐女士惊恐:“你……在干什么?”
徐挽忙回头,解释:“我在……玩角色扮演。”
徐挽说谎的时候不敢直视对方眼睛,这徐女士是知道的,但既然徐挽不想说,她自然也不好再问。
等徐挽绞尽脑汁支开徐女士再折回来时,惊奇的发现臭豆腐好像少了三块。
她趴下来仔细数数,确实少了。
太好了!
徐女士看过来时,又见到徐挽跪着,不得不放下洗了一半的衣服过来。
被搀起,徐挽赶紧掩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腿软了,跪一跪就好了。”
徐女士:“……你以前也没这毛病啊。”
徐挽很想知道周捡有没有吃到,但她无法知道。
次日,去了梧城的欢乐谷。
很多刺激的项目徐挽不能玩,只好眼巴巴看着别人玩。
但她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
买门票进来纯逛,徐挽也很满足。这是今生仅有的一次体验。
徐女士问要不要去图书馆。
徐挽拒绝,她不喜欢去图书馆,之前总是去,因为她也只能去那里,人多又安静的地方。
不知不觉走到周捡喜欢的那家臭豆腐店,这家是周捡极力推荐很正宗的。
徐挽拉着徐女士进店,笑嘻嘻:“妈,尝一尝嘛。”
徐女士严词拒绝,“我不喜欢,我就不能闻到这个味。”
徐挽:“试试嘛。”
她也不喜欢,但她很好奇臭豆腐有什么能吸引周捡的。就因为它臭?
做鬼跟周捡来的时候尝不到,只能看着他闻,现在可算能试试了。嫌弃归嫌弃,总得体验一次。
先咬一角,仅一丁点,比饭粒还小。啥味儿都尝不出来。徐挽只好捏着鼻子将一整块塞嘴里。
嚼着嚼着眼睛瞬间亮了,感觉还不错。
徐女士还是嫌弃,摆摆手:“年轻人的东西,吃不来。”
她探头看徐挽的纸碗里有一片辣椒,便用一双新筷子挑出来,“尝尝可以,别贪多。”
徐挽开心点头。
果然不错,不枉周捡心心念念这么久。
臭豆腐店到了,周捡那家小区也不远,就在前面只有七八分钟远。
门卫大爷还跟上次一样,认真打工认真犯困,小黑在电暖炉旁边窝成一团。
徐挽凑过去,隔着栅栏喊:“彭爷爷——彭爷爷——起床啦。”
她竭力喊得大声,被徐女士阻止:“干嘛?人都睡着了。”
彭爷爷被喊醒,迷迷糊糊的连眼睛都没睁,就说:“刷门禁卡就能进。”
徐挽:“彭爷爷,您困的话去床上睡,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彭爷爷愣住,好半晌没说话。
他似是在纳闷。
徐女士探身扶徐挽,想把她拉回来,却也不敢太用力,只好无奈:“挽挽。”
徐挽不着急,手背身后挥了挥:“再等等。”
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徐女士还是耐性很好的照做了。
彭爷爷坐直身子,习惯性捏捏酸痛的脖子,看向徐挽的目光却是困惑和诧异。
好半天才开口:“你是?”
徐挽冲他挥挥手,“彭爷爷,我是周捡的朋友。他总跟我提起您。”
听到这个名字,彭爷爷彻底愣住,面上悲痛就连眼里也蓄了泪。
声音也哽咽:“周捡啊,这小子真是……,好多年没看到他了。”
徐挽闻言也忍不住哭,她忙抹了把泪,竭力扬起笑脸,“不久,才两年吧。”
“两年……已经两年了。”
小黑听到动静抬起脑袋,看到徐挽摇摇尾巴,一骨碌跑过来,四条腿拎得飞快。身子灵活钻过栅栏,到徐挽腿边蹭了蹭,眼睛往周围瞅。
显然,小黑记得徐挽。
它在找周捡。
彭爷爷困惑招手:“小黑,回来,别把人小姑娘吓到了。”
小黑又摇摇尾巴。
徐挽蹲下来摸它脑袋,给它顺毛。她低着头悄悄落了几滴泪,不敢让徐女士看到。
泪砸在小黑毛发上,惹的小黑抬头。
她其实不怎么爱哭,可最近她总忍不住为周捡难过。这泪怎么都止不住。
彭爷爷想他,才两年就如过数年。小黑想他,连带着看到陌生的她也会抱着希望过来找周捡。周叔周姨想他……应该还有很多人吧。
她死后呢?会怎么样?
徐挽没什么朋友,亲情也淡薄,估计到时候只有徐女士会为她难过了吧。
走前,徐挽给小黑套上做的衣服,对徐女士说:“妈妈,等我走后,您只能为我难过一小会儿,时间可不能太长,我会难过的。”
徐女士红了眼眶:“好。”
徐挽笑嘻嘻抬起她的手,勾住她小指,“那说好了。”
于她而言,面对死亡已经成了简单轻松的事。
徐挽没什么可挂念的,除了徐女士。
其实,对徐女士而言,她的存在应该是个负担。只希望她走后,徐女士能好好生活。
没有她的日子应该能轻松很多。
不用再担心她什么时候会住院,什么时候会生病,天气凉了要保暖,天气热了要小心中暑……
徐挽心里清楚,在别人看来,她就像个瓷娃娃,易碎品。
生死的话题太沉重,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徐女士都没再说话。
-
除了提前安排好的行程外,徐挽提议要去加云村。
徐女士不知道加云村在哪儿,更想不通徐挽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等用搜索引擎查完这个地方徐女士更想不明白了。
不是旅游胜地,也不是什么景点。
徐挽方向感不错,但那是曾经徒步走过的路,靠双脚丈量路程,从市中心到村子走了有几天。
于是,她报出大致地点,其他交给徐女士找。
她始终觉得自己有必要来一趟。
涉足了这里,了解了周捡的死因,看到那户人家的冷血薄情,徐挽更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就连情绪也是。
愈靠近村子,她愈生气。不可避免的想到那户人可恶的嘴脸,于是表情也难以控制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这么被积压了数日。
徐女士不解:“你来过这儿吗?”
答案必定是没有。因为她女儿她了解。
徐挽道:“我来伸张正义!”
“有些事我想不明白,我想来这里找找答案。”
当然,她徐挽是善良的人。不清楚恶人的想法。
这件事是搞不明白。
比如,为什么周捡救了他们,反被厌恶,家人鸡犬不宁反而好像成了瘟神。又比如,受了人家恩惠,还累得别人葬了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过活甚至从对方家人身上吸血……
徐挽是个旁观者,可她一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
徐女士:什么伸张正义?什么替天行道?什么事情想不通?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了解徐挽了。
村子在山里,弯弯绕绕,山路还难走,比去闵山寺还远。
饶是徐女士不晕车,此时也是有点受不住了。
又过很久,终于抵达加云村。
徐挽贴心地让徐女士留车里休息,自己孤身一人去敲响那户人的门。
她活像个来讨债的阎王,气势汹汹。
她吼:“我是周捡的朋友,来探望叔叔阿姨。”
气势到位,话却没什么吸引力。
徐挽又说:“是周叔周姨让我来给你们送学费。小辉不是快考大学了吗?你们攒够学费没有?”
声音隔着厚重的门传进去,也不知道对方听到没有。
她以为是没人开门,其实是因为她身体原因,声音并不大,但徐挽自己以为很响亮,于是苦等半天也等不来门开。
她也不死心,继续敲门。
敲到没劲儿,气势快消失殆尽的时候,门自内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女人满是疲态的脸,表情焦躁烦闷,眼眶下发青。
女人语气不善:“谁啊?”
原来费口舌说了老半天,她也没听到。
徐挽便将方才说过的拣重要的再说一遍,果然如愿看到女人两眼放光。
态度变得热情:“进来吧。把钱放到桌子上就请走。”
小辉在院子里,今天天气不好,压根没太阳可晒。
徐挽感到古怪,靠近了才看到他状态很差,顶着鸡窝头,不修边幅,连学校都没去。
徐挽自然联想到他们之前说周捡鬼魂缠着小辉的事,难不成自那日周叔周姨来后周捡就一直没走?在这儿闹着?
徐挽看不见。
她不知道。
可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周捡不该闹吗?
死了还要看着家人受委屈,他不该生气吗?
在女人直勾勾的目光下,徐挽翻了翻空空如也的口袋,表示:“没钱。”
这一举动把女人气得不行,“你这是欺诈。”
徐挽竖起手指摇了摇,“不,这是欺骗。真是人穷志短懂得少。”
女人被噎得更恼了,“出去!”
徐挽躲开女人伸来的胳膊,“别碰我,我有病。我要是死你家了,你可得负责。”
女人骇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她。
没见过要死了还这么有底气的。
小辉惊讶坐直了问:“真有病还是假的?”
徐挽没回答,而是说:“我是替周捡来的。小辉,周捡你还记得吧?”
小辉和女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徐挽:“我想代他问问你们,他死了的两年里,你们有没有过内疚……”
女人不客气打断她的话:“内疚什么?内疚死的不是我儿子?是他自己要救的,我又没逼他!”
徐挽:“内疚没有,那感激呢?感激他保住你儿子的命!”
女人语气弱了点,嗫嚅:“自然是有。”
徐挽气得攥紧拳头,“既然知道感激,那为什么那样对待他父母?!”
“将人拒之门外避而不见,戳着人心窝说周捡活该,难道清明节烧纸就够了吗?能抵他一条命?”
“是!救人是他一厢情愿,但救下的难道不是你儿子?你不该感激他?不该善待他父母?居然一边骂着周叔周姨,一边还从他家里得好处。你多大的脸?你问问老天看得下去吗?”
徐挽越说越激动,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呛死,她弯腰伏在桌上咳得撕心裂肺。
小辉赶紧问女人:“妈,她不会要死了吧?”
徐挽:“你……”
没说完就又咳。
听到她咳的声音,徐女士慌张下车跑进来,看到小辉和女人居高临下围着徐挽,登时警铃大作冲过去把徐挽护在身后。
再一低头看到徐挽眼睛红红的,就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别欺人太甚。”
小辉:“???”
有没有搞错?是谁未经允许进我家啊。
徐挽扯扯徐女士衣角:“没……目前还没…欺负我。”
女人:你有病!我敢欺负你啊?
咳着咳出血,徐挽捂着嘴,血却从指缝渗出去。
徐女士脸色难看,“要不,回医院?”
是询问的语气,她不再像之前一有点什么就强逼着徐挽去医院。如果只剩最后的时光,如挽挽所说,她也想她开心。
徐挽摆摆手,“不……不用。”
临走前,徐挽趴女人和小辉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施施然离开。
跟他们讲道理,问他们有没有良心是没必要的,不如直接一点。
女人和小辉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恶狠狠瞪着徐挽的背影,但不敢做什么,只能眼看着他们离开,又惊恐环视四周,汗毛倒立。
徐女士纳闷:“你说了什么?”
徐挽对他们说:我是将死之人,能看到鬼。周捡就在院子看着呢。下次见到周叔周姨态度好点,夹着尾巴做人,否则周捡会教你们做鬼。
徐女士问,徐挽没说,只笑了笑:“我吓唬他们。”
-
这次的梧城之旅还算圆满。
徐挽将想做的事都做了。
跟徐女士去旅游,爬山玩水荡秋千。去吃臭豆腐、吃辣子鸡、喝咖啡……还有去加云村教训那家坏人。
因为过于放肆,回望城后徐挽的身体意料之中变得更差。
她又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笑:“爬…爬山我…也没走几步路嘛,辣子鸡……我就尝了一口……”
徐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周捡了。
变得乐观。
徐女士紧握她的手,徐挽想反握,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轻轻抓着。
趁徐挽睡着的时候,徐女士偷偷去哭过,此时眼睛依旧是红,虽然用冰袋冰敷过,但徐挽看得出来。
她没点破,低头看着徐女士的手,轻轻摩挲,徐女士已经很多天没去上班了,为了照顾她请了很长的假。
徐挽道:“妈,等我走后,你给自己放个假,别着急去上班,先休息一周好好出去旅游。你之前不总想跟我爸去伦敦吗?要我说,没了男人陪你一个人也可以潇洒,多出去走走。”
徐女士用力点头,“行。你才多大,就把我的事安排好好的。”
徐挽吐舌头笑,“那当然,我是你女儿。”
最后的那段日子,徐挽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次睡醒她总喜欢望着窗外发呆 ,看窗外的树枝光秃秃没有生命,可她知道万物都在期盼春天。看大雪纷扬听寒风凛冽……
树枝冒出绿芽,渐有三两只小鸟飞回的时候,徐挽没忍住笑,她笑声很轻。
“你看,春天要来了。”
徐挽看不到春天。
她死在了春日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