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挽陷入良久的沉默。
周捡的心情有些沉重,一偏头看到徐挽神情凝重,登时就笑了,“别这么苦大仇深的啦。”
他拿自己当反面例子,“看吧,爬山要有个伴,别往偏僻处去,别多管闲事……这些大人念叨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徐挽抬头看他。
他眼睛亮晶晶,没有泪,而是盛着笑,也不知是不是在故作轻松。
可即便如此,徐挽还是没忍住问:“你后悔过吗?”
“就这么死了,你后悔过吗?”
周捡和她不一样。
她是命该如此,活不长。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好死赖活地捱到了十七,医生曾断言她活不过十岁,她也还是偷来了七年。
而周捡呢?
他健康快乐、乐观向上,得上天眷顾,天资卓绝。
他的生命是鲜活、怒放的。
可这样的他却永远停在了十五。
死去的两年里,他有没有后悔?想起自己曾经的生活,会不会难过?
周捡:“也还好啦。后悔肯定是后悔过,会想:我怎么那么鲁莽呢,早知道先喊人再去。但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就算再经历一次,我恐怕还是想不起来先去叫人。那小孩太可怜了,你都不知道哭成了啥样。跟小黑一样,可怜兮兮的。我实在于心不忍。”
周捡说的轻松,徐挽却听得心情更沉。
“值得吗?”她问,“用你的生命去换他值得吗?”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啊。
周捡满不在乎:“嘿!别难过啦。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见义勇为、英勇就义的啊。我可是救了那个小孩,没准人小朋友还把我当做英雄了呢。天神下凡?神仙救世?还是翻版蜘蛛侠?哈哈哈哈。”
她算什么?她只是个局外人,感受不到周捡万分之一的痛苦。他一口一个小孩,都这样子了还想着开玩笑安慰她。
徐挽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了,语气沉重,“周捡,你忘了。你才十五。”
周捡怔住。
他哑口无言。
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原来他也才十五啊……
徐挽:“你也还只是个小孩、小朋友。他十来岁,你也是啊,也许你比他年龄还小。”
周捡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有,就是感觉眼睛湿湿的。
他赶紧说:“哎呀,别这么严肃啦。我已经十七了。”
徐挽:“那是现在。你已经做鬼两年了。之前呢?”
周捡:“哈哈不用提醒我啦。”
脚下踩的土地满目雪白,和那天的情景迥然不同。
即便已经过去两年,周捡还是清晰地记得那摧心剖肝的疼,撕心裂肺的痛……他想,那天的土地会不会被他的血染红了?
可就算红了,现在也被草木、冰雪覆盖。
一片洁白。
周捡其实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多待的每一秒,他都无可避免的想起那天。
他刻意不让自己回想起过去,刻意淡化记忆中的那天,刻意让自己只记得快乐的。
当重新回到这里,他无可避免的想起,再也无法逃脱不得不面对。
于是,周捡讲了出来,讲给徐挽听。
他自己也没发觉自己紧紧掐着手心,自然也没发觉徐挽眼中打转的泪。
良久,徐挽主动握住他手,“走吧,去别的地方。”
周捡努努嘴,“我饿了。你不饿吗?”
他表情真挚,仿佛在说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要不去填饱肚子真就前功尽弃白走了。
徐挽:“行吧,下山换条路走。”
周捡乐了:“好啊好啊!先吃饭!”
他接下来的脚步没有之前那么轻盈,但说出的每句话都没有半点不开心。
“就这儿,这个坡我怎么也上不去,太滑了。早知道我就穿登山鞋爬了。”
“爬五岳我必须要登顶,更别提这座山了,那必然是不在话下。可惜,这个坡把我难住了。太可惜了,就差一点儿。”
徐挽:“这座山海拔一千多米,很高了。”
周捡:“好啦,知道你是在夸我。不过下次能不能夸的再直白点?不然万一你不是这个意思,岂不是显得我很自恋啊。”
徐挽只好说:“我是在夸你。你很厉害,以我的身体素质,我是绝对爬不上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
周捡高兴极了,笑声在山间回荡。
徐挽真的好害怕他这么嚣张会惊动神灵。
毕竟鬼都存在了,佛祖还能不存在吗?
知道她在想什么,周捡毫不在乎:“没关系啦,反正我死了这么久也没见到神仙。我来寺庙跟佛祖抢贡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徐挽:“…………”
沉默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震惊。
山顶的寺庙,香火很旺,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下,香火也没断过。
周捡生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了,死后没再来过,但仍然是轻车熟路,绕过回廊走过僧房,带徐挽进了庙里。
两只鬼就这么大剌剌坐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
周捡拿起一个梨,用校服衣摆认真擦了擦,才递给徐挽,“吃梨。”
徐挽不太想吃梨,“我们为什么不吃山楂糕?这儿有好多点心呢。”
周捡:“能有吃的就很好了,不能那么贪心,佛祖会怪罪的。”
徐挽:“……”
这个时候你倒想起来这茬。
周捡:“没关系,我相信你会醒的。等你醒了,好好吃一顿,把你想吃的都吃完,没体验过的都体验一遍。别给自己留遗憾。”
徐挽补充:“不留遗憾的走。”
说实话,和周捡在一起,她好像没那么害怕死亡,也没那么抗拒了。
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最不幸,怨天怨地。可当发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竟能从别人身上汲取到安慰。
徐挽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强烈的道德感让她不要这样,可她控制不住。
她感谢周捡。
感谢遇见他,感谢他带自己经历这些,走过这么多地方,感谢他跟她分享他过去的生活,让她知道原来生命可以这么灿烂。
徐挽捧着梨啃到只剩个核,才鼓起勇气再次看身边的周捡。
他在吃苹果,特别满足。
因为苹果是新鲜的吧?
“谢谢你。”徐挽说。
她声音很轻,很小,口中的梨还没吃完,含糊不清。
所以周捡没听清,只是停下啃苹果的动作,一脸懵然看着徐挽。
徐挽:“你想不想去看看被你救的小孩?看看他有多高,成长的怎么样?”
周捡托着下巴沉思。
徐挽:“我想去看看。”
想看看他用命救的小孩过得怎么样……其实她更想看的是值不值得。
周捡用自己的命换了那小孩的以后,到底值不值得。
“好吧,那去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周捡啃完苹果,说。
-
徐挽感到奇怪。
路上没走过弯路。
周捡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居然能准确找到那家人。
——在梧城的加云村条平路13号。一户有小院子的瓦房,门口有个狗舍,院子里还种有颗橘子树。
就像是来过一样……
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应是有人在做饭。
周捡指着那扇铁门笑道:“以前好像是木门。”
徐挽问:“你以前来过这儿?”
“我不记得了诶。”周捡摇摇头,补充,“照这个情况看,应该是来过,可能做鬼太久记不清了,哈哈。”
橘子树光秃秃,树枝被雪压弯了。院子里的积雪被清扫到一旁,连早晨结的冰也一并被铲去,化成一滩水。
一个女人在厨房炒菜,丈夫添柴,小孩在柴火垛取暖。
这一幕太温馨,刺得徐挽有些心疼周捡。
因为,周捡明明也可以在冬天感受这些温暖。
她问:“那个是被你救的小孩吗?”
男孩已经很高了,穿着厚袄、棉裤,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在笑嘻嘻地跟家人聊天。
柴火高高堆起,丈夫时不时往里添柴。
周捡点头:“是他。他是独生子。”
徐挽捏了捏手心,握住周捡的手,“走吧。”
她已经找到答案了,这一刻,她突然有点理解周捡了。
徐挽用力握着周捡冰凉的手。鬼没有体温,可她心疼他,想给他温暖,虽然知道这无济于事。
那就走吧,不再回头看。将过去的、痛苦的都通通甩下。
周捡扬唇笑了下,“挺好的。”
两人迎着正午清冷的日光向外走,还没走出大门,便听到狗叫声响起。
叫得很凶。
跟小黑完全不一样。
徐挽被吓得心惊肉跳,无意识往周捡身后躲。
周捡笑着将她拢在身后,“不怕不怕,我保护你!”
“徐挽你看,其实这大黄狗还挺可爱的。它被拴住了,走不了……”
忽然,他不再言语,也不再向前走。
因为他的驻足,徐挽也不得不停下,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看。
只见一男一女提着不少东西往这边走。
女人雍容漂亮,提着米面,穿着黑色毛线裙。
男人抱着一箱书。
乍一看,周捡的眉眼跟他们很相像。
再看周捡的表情,徐挽很快意识到他们是谁。
他的父母怎么来这里了?
周捡也满腹疑问,他习惯性想打招呼:“爸、妈。”
然而没有引起丝毫注意。周父、周母经过他们面前,擦过一阵风。
周捡抬起的手颓然落下,“诶,没看到我们呢。对哦,本来就该看不见。”
徐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看不见我们是好事。”
周捡用力点头。
狗吠引起厨房里的人的注意。
男人和女人先后出来,看到周父周母面色大变,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你们怎么来了!”
语气惊恐,嫌恶。
后者居多。
周父将那箱书放在地上,接过周母手中的东西摞在书上,而后开口:“这是小辉要用到的资料书,课外阅读书,还有纸笔也都在里面了。”
周母:“这是米、面。冬天村里路难行,就别让小辉赶集去街上买了。家里囤点。”
小辉是周捡救的小孩。
他躲在厨房,躲在高高的柴火堆后,不敢出来。
男人讥笑:“小辉是我儿子,怎么搞得像你们在养儿子!”
女人:“要真想让我们小辉好好的,不如多送点钱。以小辉的成绩顶多能考上私立,给他凑凑学费。送这么点东西演给谁看!”
半点先前的温情都没有,有的只是冷漠、厌恶和刻薄。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徐挽不敢相信,更不敢去看周捡的表情。
她知道,一定很难看。
周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说这么难听。”
女人:“我咄咄逼人?是你自己上赶着来。怪谁?怪我?都说了让你别来了,你非要来,我还不能说你了?”
周父和周母涨红了脸。
男人:“你们一直来是想提醒我儿子别忘了他这条命是谁救的吗?还是想让我儿子以后为你们养老送终?”
也许是出于心虚,又或许是打感情牌。
女人:“算我求求你们别来了,小辉看到你们就会想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是个小孩啊,我们小辉还没成年。那天的事把他吓得不轻,他总是做噩梦……”
“我儿子难道不是小孩吗?他也才十五啊。”周母泣不成声。
周父拳头攥紧,深吸一口气,牵住周母,“算了,我们走吧。”
这样的情况很多次了,他习惯了,也懒得再争执下去。
男人:“赶紧走,赶紧走。”
等他们踏出这道门,男人赶紧招呼女人关上大门,如避洪水猛兽。
周捡赶紧冲出去,追在周父周母身后,他跑得快,徐挽没听清他跟家人说了什么。
她只看见他们走后,女人紧紧把门锁上,和男人分别把东西提进厨房,呸道:“又不是我让他救我儿子的?难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就要一辈子对他感恩戴德吗?每年清明又不是没给他烧纸。他们没忘,难道我们就忘了?”
“那件事后,小辉成天睡不着,一睡觉就做噩梦,找了多少大仙来看都看不好。我没说是他儿子缠着小辉就不错了。”
“别提了,瘆得慌。”
看到小辉,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很有默契的对刚才的不速之客闭口不提。
小辉不悦:“要读你读,我不想念书!攒什么学费!我连高中都不想读了。”
男人给他一记爆栗,“傻啊你,钱拿到了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们想送就送好了,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们。”
女人附和:“对啊,他们不是一个月来一次吗,看看他们下个月送什么来。”
小辉犹豫:“我不想见他们。”
“好,不见不见。”
徐挽在一旁站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牙都快咬碎了。
她忍无可忍:“你们凭什么骂周叔叔周阿姨?你们配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对周捡指指点点……”
徐挽感到无力,她替周捡悲哀,明明是个局外人,此时却也感觉好似有凉意袭遍四肢百骸。
她庆幸周捡此时不在这儿,她不敢想周捡听到这些话会有多难过。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周叔叔,周阿姨只是想让自己儿子拼死救的人好好活着,看对方家里困苦就帮一帮。
毕竟,那可是自己儿子拿命换的人。
可他们却成了最卑微的一方。
徐挽真是厌恶透了这家人。
她为周捡不值。
转身却撞上周捡沉沉的目光,他立于院中,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不敢深想,徐挽跑过去,想赶紧把他带走。她抓住他的手,“走吧。”
周捡哑声道:“好。”
两人离开加云村,踏过高高的山岗,走在簌簌风雪中。
徐挽能感受到周捡的僵硬,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眉头拧着,这一路一句话也没说。
是在想加云村的事吧。
她有意搅乱他的思绪,想要赶走他的悲伤,便说:“等会儿天就亮了。”
周捡垂眸看她,也没说话。
徐挽:“我是说,天总会亮的。”
她很执着,也很笨拙。
这安慰人的手法真是含蓄。
在徐挽的注视下,周捡感觉自己空了的心仿佛在被慢慢填满,是温暖。
他轻轻“嗯”了声,“我知道。”
无尽的风雪里,冷风摇曳,
周捡握紧了徐挽的手,想:幸好这个时候他不是一个人。
哦不,是一只鬼。
不知为何,跟徐挽待久了,他总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
浓稠的黑夜里,周捡被夜色吞噬,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如果不是握着他的手,徐挽真的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周捡也是同样的想法。
虚空漫漫,长夜难明,不知还要捱过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
他开口:“也许真的不值得。”
在今天之前,周捡执着的相信自己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可现在,他不敢确定了。
不敢像之前信誓旦旦的说值得。
徐挽:“那你后悔吗?”
仍是她问过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不同了。
“我后悔了。”
徐挽:“可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是啊,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周捡感到深深的无力,明明不用呼吸,可他却感觉窒息。
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看着周如国和顾芳华深陷他的离开走不出去,看着他们被那一家人羞辱无能为力……
说到底,一切都怪他。
如果不是他逞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卑微。
就因为他救了小辉,他们就要资助小辉上学,给他们送东西。即便被拒之门外,被百般羞辱,被戳着心捅刀子。即便每一次都要被撕开伤疤让它血淋淋,也还是坚持这样做。
真的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他不说话,状态跟之前不同。
徐挽:“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么直接。”
周捡:“你没说错。”
“其实我之前是来过加云村的,我忘了我来过。我是跟着我爸来的,那天……和今天一样,不对,比今天还狠。小辉因为我的死状吓得发烧,烧迷糊了,他爸妈就把火气全撒我爸身上,又打又骂……”
周捡没再说下去。
他印象中的父亲高知、博学,是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用脏话骂过?他印象中的父亲傲骨嶙嶙,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周捡无法接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他做了逃兵,逃得远远的,逃到望城。
足足两年,他不敢回来。
他有意忘记那些事,却在今天就这么想起来了。
真是讽刺。
他有什么资格忘记?
徐挽听出周捡的自弃,坚定地说:“周捡,不怪你,这些都不是你造成的。”
周捡不敢回应。
徐挽却握紧了他的手,“真的不怪你。是他们忘恩负义。我在厨房都听到看到了。周捡,你信我!是他们不行。”
她着急,只恨言语无力,后悔之前想来这里看看的提议。
徐挽还在说话,想多说些话转移周捡的注意,让他别那么悲伤。
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很快意识到原因,徐挽双手用力抓住周捡,“周捡,对不起,我要醒了……”
我要离开你了。
周捡:跟徐挽待久了,总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徐挽:跟周捡相处久了,在慢慢适应鬼这个新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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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捡,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