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睁眼和摘下纱布,却能看清周围的景象,这真是个奇怪的视野,没有前后和上下之分,没有方位,身体也是轻飘飘的,方苦尽看到对方拉住自己的手,只轻轻一借力,方苦尽就顺势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幽灵,失去了实体。他任由岁朝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去。
白石坞虽说是坞堡,但除了中间部分砌了土坯的高墙外,最外围实则使用篱笆围起来的。在往常的时候,他们会在篱笆上种些爬藤,一眼瞧过去倒像是四季常青的绿篱,方苦尽小时候见上面结了小果子,好奇偷偷采下来吃过几颗,又酸又苦,真是只能用来看。
他远远地看到篱笆已经没了,外围空了一半,里面的院子和房子就这么直接裸露在外,像是被剥开的皮肤。岁朝没有带着他朝家的方向走去,只是匆匆路过。他的感官好像变得灵敏了,远远地就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这个记一下,不能直接……是,没有说就不用……”
他们在数什么?他好像知道他要看到什么了,他希望他不会看到那些,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不要看见。他听清了他们的对话,从冬日寒风的震颤中,送来了讯息。
“……这些暂时不要运走,不能直接下葬,要等葬师过来,是,污染得太厉害,太脏了,直接埋下去这一带的土都完了……”
方苦尽顿住脚步,拉了一把岁朝,然而岁朝没有理会,他只是牵着他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方苦尽想撇过头,但这种奇怪的视角让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
“这个没问题,一起埋了吧。”身着黑衫的人轻轻踢了踢他脚边的尸体,是之前方苦尽搞花了方莹脸后带头嘲笑的邹乐山。
“哎……都散成这样了,师姐,我有点反胃,可算缝好了,要是还因为缺零少件出现怨灵,那我爱莫能助。”黑衫青年将他的成果拖到一边,那是方苦尽背着妹妹与同伴在城中奔跑时,在背后疾呼阻拦的叔叔苏鸿达。
“这个,一会儿喊师父过来确认一下,我有点拿不准主意。”黑衫的姑娘用手按了按她身旁的躯体,随着她的按压,已永眠的人身下渗出丝丝黑血。那是因为提前开溜却被方苦尽追上,开玩笑大叫“小兔崽子”的苏嘉。
“他好漂亮啊,长得还挺好,哎……可惜了,太可怜了啊。”黑衫的少女摸了摸逝者的脸庞,微微感慨道。那是在射箭比赛时,与方苦尽一同参加,在中场惜败的池明旭。
“这两具抱一起了,来个人搭把手,帮我把他们分开一下,确认中间有没有秽枝。”黑衫的少年指着地上的一团尸体,颇有些愁苦。那是在孟氏带着兄妹二人去往孟家巷时,随行一同前往的大叔和大娘,早年就跟着帮主闯荡江湖的牛水和盖玲。
方苦尽想要捂住双耳,只是无济于事。
幸好,他的父母和妹妹弟弟都不在这里,他没有在这之中见到他们。岁朝领着他来到伤者区,接着在三张跟他方才躺着的如出一辙的草席上,找到了他的亲人们。方苦尽感到双腿发软,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太好了。他想着。太好了。太好了。
“你还算比较幸运的,不过,有个男婴,不出意外可能是你弟弟,他年龄太小了,没挺过来,节哀吧。”
方苦尽抓起母亲的手,将它贴到自己脸上。“谢谢你。”他对岁朝说,“谢谢你。”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昏暗,黑暗在找回它的领地,肢体的重量一点点加码,“谢谢你……”透支力量的方苦尽摔倒在地,意识回归混沌。
再次醒来的时候,方苦尽又回归到了之前的状态。黑暗与无力笼罩着他。他尝试挣扎,如之前一样,。“岁朝?”他还记得那个带他去见亲人的人的名字,“岁朝?你在吗?”
“我不是岁朝。”一道陌生的嗓音在他旁边出现,依旧伴随着捣药的声响,“你说的那人大概是之前轮值的,他已经去别的地方了。”
“这样啊……那,那我睡了多久了?”
“嗯……”捣药声停顿了一下,“三天吧,差不多。你身上污染挺重的,所以这几天才给你单独放一边。”
“我,我伤得很重吗?”方苦尽强装冷静问道。
“这不好说啊,一般来讲,也就是恢复的时间比其他人更久一点,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你没法再回家了吧。”
方苦尽没有再说话,没有再发出声响,没有再挣扎尝试挪动肢体,只是渐渐地濡湿了纱布。
*
虚境中的青羽宗如同现世中的玄宝宫一般,都处于城市的环抱之中,这座城名为蛰禅,中间是一座丘陵,丘陵之上便是青羽宗宗门的所在地。鹿丹芝此刻在山下,准备前往城中购置拜师的礼物,这时她抬头仰望天空。这似乎是一个不太平静的夜晚,她莫名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这念想转瞬即逝,她握住娘亲的手,三人不徐不疾地在山道漫步。
没过一会儿,鹿丹芝就有些走不动了。父亲习惯性伸手想抱她走完最后一段路,鹿丹芝后退几步拒绝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小声抗议道,“再让爹爹抱好丢脸。”
父亲表示他都抱了她数不清多少次了,不差这一回,没什么好害羞的。
鹿丹芝没有答应,她有时候也是很倔的,说不要就是不要。所幸路途并不遥远,一家三口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
白石坞附近一个临时搭建出来的棚屋里,岁朝正在帮忙净秽打下手,葬师老师傅夸他熟练,问他是哪里的,看这身衣服应该是这次来入馆的。岁朝随便胡诌着应付了过去,由于他的身份没有完全安排妥当,多说多错,他这几天也很少跟人谈及有关自己的“家里情况”。
画好了一串符咒后,岁朝直起腰擦了擦汗,思绪已经飘远。他记得,在教导鹿丹芝的时候,好像隐约是听她提起过,宗门发现了一桩魔修所犯下的罪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那段时间江寰也一直没来找他,现在想或许是因为太忙了,幽浮魔枝母树如果不是刚出现就扼杀,后面想要处理可就麻烦了。
说来他见到方苦尽好像也是那之后的事,怪不得那小孩会以一个孤家寡人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按照以往情况来看,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他不救方苦尽倒不是不想救,说不定恶缘就变善缘了呢?然而一来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啥,二来万一是尘世人自己的恩怨,他横插一手也说不过去。没想到阴差阳错,他想争个高低,引来了师兄,师兄又给出了那护身符,这护身符又保下了他们,这真是……?
这真是太好了。岁朝微微一笑。他们一家子都活了下来,等治好了该施障眼法的施障眼法,该记忆清除的清除,宗里一套流程下来,不出意外他们只会当成是新年里突遭横祸,山贼上门,方苦尽会留在尘世,永远的当一个普通人,他跟他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
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嘛,师兄,你真是各种方面都一直护着我呀。
岁朝打了个哈欠,感到困意袭来。这具偃偶身躯并不是完全继承他本体的境界和力量,还需另行修炼,虽然这样显得“岁朝”这个人更真实可靠了,但这种时候还是有些麻烦。葬师老师傅见他有些累了,也说道:“先在旁边靠椅上睡会儿吧,你也干了挺久的,养足精神再起来吧。”岁朝没有推辞,脱下手套,躺进靠椅里,准备将意念抽回到本体,让偃偶进入休眠。
这时,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喊道:“不好了,那个单独隔离出来的人出事了,恶化得太快,需要帮手,你们快跟我过来!”
*
方苦尽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梦魇之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燃烧着大火、鲜血肆意流淌的地狱一般的夜晚。
“老哥,我好难受。”方莹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我感觉我的喉咙连着胸腹,都在烧,烧得我好痛。”
“没事的,没事的。你过来,我背你去见郎中。”方苦尽伸手将她背到身上,方莹很乖巧,什么话都没说。他们到郎中那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开门进去以后一个人都不在。
兄妹二人打算坐在榻上等一会儿,先找上来的却是孟氏。孟氏把弟弟抱了过来,让方苦尽看管一下,方苦尽没有问原因,答应下来。方莹虚得厉害,先在榻上躺着,方苦尽看到邻床似乎还躺着两三个人,想起最近生病的人多,有关瘟疫的忧虑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或许真的只是他想得太严重了呢,郎中也说了,这个季节生病的人多很正常。
他听到附近传来痛苦的呻吟,第一反应以为是方莹,然而声音不像,那应该是邻床的人。他将弟弟放在被子上,起身去探望那人的情况。
“呃啊啊——”方苦尽发出兽类一般的嘶吼,他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如蛛丝一般的触须,大片的皮肤已经变得青紫,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要死了,他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孢子啊,怎么搞的?”
“快点,再换点符布过来,这些已经不能用了!”
快点!快点啊!快点啊!
快点逃啊!方苦尽!快逃啊!!
方苦尽扔开已经断裂了的木棍,忽略已经被火焰灼伤的手臂,带着妹妹和弟弟躲进柜子中。
“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方莹的气息已经变得虚浮无力,“为什么会这样啊,大家为什么,都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好可怕。”
“爹……娘……”方莹将脸埋进方苦尽的怀抱中,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兄长,“哥,我好烫,好痛,我好像要烧起来了……”
方莹双目失神地缓缓张开嘴,似乎有什么将要从她的口中破体而出。
一双手摸上了方苦尽的额头,似乎是沾了水,有些湿润又有些冰凉。那指尖在他的额头写写画画,噩梦的幻影逐渐崩溃,折磨人的灼热开始平息。
他伸出已经变得漆黑的手爪,想要苦苦摸索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现今是何时,然而他的意识却逐渐坠入黑暗。
“总算是稳定下来了,呼,诶,你是谁,该怎么称呼?咒文用得还挺好的嘛,厉害呀,一定学了很久吧。”
“岁朝,您叫我小朝就好。”
这天气,不开空调好闷,开了空调腿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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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友人不在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