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以竹林为基,一条由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穿过婆娑竹影,通向最里头的建筑。待马车行近,就见别院屋顶覆盖青瓦,檐下悬挂着几盏铜铃,随风发出零碎的金石声响,端得是古朴清雅。
马车停在门口,乔元利落跳下马车,又扶了周素下来,这才上前叩门。
没一会儿,大门从里而开,高锐从里头走了出来,冲她抱拳道:“乔姑娘。”
乔元依稀觉得面前这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道:“敢问贺公子可在里头?”
“公子已经在里头等候姑娘多时了。”高锐说着把大门全数推开。
乔元疑惑道:“贺公子知道我们要来?”
高锐笑道:“令尊前几日在闹市打听我们公子住处,商行的人听了一耳朵。”
原来如此。
乔元指了指外头的牛车道:“我们此行还带了不少东西来,怕是得劳烦你安置了。”
高锐闻言,唤了个小厮过来,让他将牛车牵下去把东西规整好。自己则恭恭敬敬地带着乔家一行人往贺令璟所在的地方走去。
跟着穿过清新雅致的回廊,又见影影绰绰的竹帘,踏过月门,这才到了后院。
院里郁郁葱葱,四处都是青竹,开阔之景让人豁然开朗。
贺令璟就这样在院内的躺椅上闭目小憩,他身侧的紫砂壶里,茶水正氤氲着热气。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他长睫微动睁眼看去,就见乔家一行人和江稷,正站在后院入口。
乔元冲他挥手道:“贺公子。”
贺令璟从躺椅上直起身来,将一只手藏在背后,笑道:“贵客到访,贺某有失远迎了。”
“哪里,是我们贸然到访,劳烦公子了才是。”乔元带着家人往院里走。
贺令璟吩咐人再多搬几张椅子来,走到江稷面前冲他行礼道:“今日倒是巧,巡检使也跟着一齐来了。”
江稷挑眉道:“不算巧,陪着乔姑娘一齐来的。”
贺令璟神色不变,得体笑道:“倒是忘了,乔如今正住在巡检使的私宅里。”
他缓缓回身,冲乔元抱歉道:“前几日本想来看看乔姑娘,奈何巡检使派人拦着门不让进。在下只好送了点薄礼,便先回来了。”贺令璟的话顿了顿,接着道:“说起来,那日华行首也派人送了东西来,不知姑娘见着没有。”
“什么?”乔元从未听说。
下一瞬,她的目光扫向了江稷。
江稷噎了一下,面上却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紧张,他游刃有余道:“那日你家无故起火,凶手不明。我将人尽数拦了,才能防止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用此机会伤你。至于送的东西,已经让人尽数收拾在厢房了,包括……贺公子的。”
最后几个字,他是看向贺令璟一字一顿道的。
贺令璟笑着同江稷对视,温润道:“如此便好。”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乔元看不见的地方交汇冲击,最后重归于沉寂。
恰逢此时,仆役端了椅子上来。贺令璟率先收回目光,很是体贴地安排乔元一家人落座在院落的阴凉处,又派人送上时令瓜果,一行人这才絮絮说起话来。
“贺公子,你的手是?”乔元开口问道。
她方才就见贺令璟一直藏着左手不肯示人,直到他坐下将手归置于身前,才看到上头包着的白色纱布。
贺令璟垂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前几日不小心伤到罢了,不打紧。”
侍立在他一旁的高锐明显有些不快,他道:“公子的手明明就是为了救乔姑娘所伤。”
“高锐。”贺令璟的话音不重,却无故令人心头一紧。
高锐身子一僵,立时单膝跪地,“属下知错。”
“你先下去。”贺令璟淡淡道。
高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向他和乔家众人躬身,面带不忿地离开了院落。
“贺某管教下属不利,让大家见笑了。”贺令璟以茶代酒,面向众人饮了一杯。
“的确管教不利。”江稷的风凉话刚出口,小臂就被乔元拍了一下。
竹荫下,乔元瞪了他一眼,眼里带着三分恼意。
江稷嘴唇轻抿,随后上扬,他单手勾在椅背上,闭口不再言语。
“贺公子,那日若非你来相助,我定命丧火场,此间恩情实在太重,我自当铭感五内。”乔元起身,郑重朝他行了一礼。
“是啊,贺公子。”乔满山跟着道:“这份恩情,我乔满山定记上一辈子。往后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只管吩咐就是。”
贺令璟躬身单手扶起乔元,“乔姑娘,我那日意外听人说起青石巷着火,这才匆匆赶来救援。此事不过举手之劳,还请姑娘同你家人莫要放在心头才好。”
“贺公子,不论是否路过,你的确救了我们,甚至还因此伤了手。”乔元看向他神色认真,“我知以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我无法回报你什么。但有朝一日公子若有所求,只要不违反景朝律法,我乔元定当竭尽全力。”
贺令璟没想到她如此郑重其事,如青竹般的男子垂首望进她的皓眸,温声道:“贺某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乔姑娘不必如此介怀。”
乔元摇摇头,“贺公子,好人就该得到好报。不论你答应与否,我既说了这话,绝不违诺。”
“贺公子,我们一家同元姐儿是一样的想法,你就别客气了。”乔满山粗声道,余下的乔家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看向贺令璟。
乔家一番盛情难却,外头仆役又接连搬了牛车上的礼物进来。贺令璟几番推拒后,才叹道:“多谢诸位的一番好意,贺某应下就是。”
见他装模作样一场终于应下,后头的江稷闻言冷笑一声,眼底满是戏谑。
乔元分不出空去制止江稷,她只得硬生生将声调抬高了八度问道:“不知公子的手伤如何?可寻了郎中医治?”
贺令璟抬眸看了江稷一眼,单手触碰着小臂上的纱布,“些许烫伤,药敷几日便见好了,乔姑娘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若是因为救她而落下疤痕,乔元心里只怕愈发过意不去。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直到日头高起,贺令璟才出声道:“乔姑娘,买扑不日就要开始,你在此地耽搁良久怕是不好,还请尽早回去罢。”
乔元心头也正有此意,她是买扑的最终决定人,同竞买人过从甚密算不得是好事。
贺令璟嘴角噙着得体的笑容,一路送了他们至院外,直到见他们各自上了马车或是牛车,驾车走远,这才回身入了别院。
高锐似鬼魅一般自他身后出现,他面上的不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贺令璟的绝对恭敬和服从,“主人,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贺令璟面容平淡,眼神透着拒人千里以外的冰冷,方才面对乔家一行人的温润公子,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修长的手指一勾,小臂上碍事的纱布顷刻间滑落在了地上。浅麦色的皮肤上,丝毫没有被火焰灼伤后的痕迹。
遮挡的宽袖被放下,贺令璟抬步往里走去,冷声道:“广平郡王那处,可有什么动静?”
——
回到江稷的私宅后,周素拾掇着去后厨做饭,乔家父子几人则去将车马送回原处。
天朗气清,乔元拿了纸笔坐在院里,一边等着开饭,一边在纸上重写被烧毁的买扑细节。
雪白的宣纸上,颇有风骨的字迹落下。若是不究上头的字意,远看着倒像是一幅上好的字帖。
“这纸你用的可顺手?”江稷的影子落在宣纸上。
“比麻纸好用多了。”乔元笔尖不停。
过了半晌,她像是想到什么,顿了笔道:“就是太过靡费了些。”
江稷眉毛轻挑,笑道:“你且用罢,就这点子东西,还不至于被称作靡费。待日后去了京城,我给你寻更好的纸来,好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一纸千金。”
乔元脑子里尽是买扑的事儿,江稷说的话她听一半落一半,含糊的应了声,接着在纸上写起字来。
好好的日光被江稷挡住一大半,没写一会儿乔元就觉得有些眼酸,她忍不住抬头道:“你且往一旁稍稍。”
江稷看她这幅样子,哑然失笑道:“行,我不站着碍你的眼。邹尧就在院外守着,我出去一趟,片刻就回。”
乔元随意点头应下,全然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稷不再多说什么,带着笑意走出了院门。从私宅一路往东,再穿过一条小巷,人就出现在了一条老街上。
老街上屋瓦破败,行人寂寥,但唯有街尾的一处酒坊,仍旧十分热闹。酒坊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江稷听得里头有人高声喊道:“各位,千日醉已然售空,还请改日再来罢。”
“我一连跑了三日,次次来都是售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存心的。”人群里有人不满道。
站在酒坊面前的男人脸上带着笑,“这位官人,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几日醉仙居多订了不少酒,余下千日醉被前头的一位官人买走了,小店里头实在是没了。”
人群里吵吵嚷嚷的,不满声愈发大了。
江稷淡淡扫了一眼,避过人群,一个纵身就到了后院。
后院的瓶盏掉落一地,四处飘散着浓郁的酒香,深吸几口就似能醉人。江稷往里走了几步,推开了后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头很是昏暗,入目是一缸缸满满的酒。
在最深处的椅子上,仰面躺了个面有刀疤约莫四十多的中年人。
江稷进来的瞬间,男人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下一瞬,一块玄铁打的令牌和一封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把这封信送到边关,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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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日子(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