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临淄,唯王宫灯火通明。宫灯映照着重甲侍卫的森严阵列,宣告着清晨的惊悸与血色气息,依旧萦绕不散。
琼华殿内,丝竹管弦渐起,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夜宴伊始,新朝贵胄与旧日臣僚分席而坐,泾渭分明。
新贵们谈笑风生,彼此敬酒,言语间满是对新朝气象的赞颂与对未来的憧憬。
大司田高望之游走其间。他体态微丰,面容常带三分笑意,无论与谁交谈,皆能令人如沐春风。此刻周旋于新贵之间,更是周旋自如,长袖善舞,如鱼得水。
相比之下,以安乐公姜垣为首的旧朝臣子席间,则显得格外沉寂。众人大多眼观鼻,鼻观心,默然饮酒,偶有交谈也压得极低,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来不必要的目光。
姜雪霁静坐于父母身后稍次的席位,一身淡青衣裙,宛如月下初绽的青莲。她垂首静坐,周遭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独守着旧日宗女的清寂与审慎。
风无忌高踞御座,已换下日间冕服,一袭常服令他显得疏朗几分。他目光随意扫过全场,在旧臣席位略作停留,看似平和,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世子风伯璋坐于左下首,金冠锦袍,意气风发。他饮尽杯中酒,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对面席位的风徽羽,随即向坐在不远处的高望之递去一个极轻微的眼神。
高望之会意,从容起身,行至御阶前,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君上,今日青阳盛典,臣女高玥,愿献舞一曲,名为《云门·祈年》,一则为君上贺,二则为扶摇祈福,愿我朝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大司田有心了。准!"
话音甫落,殿侧乐师变换曲调,庄重雍容的祭祀雅乐缓缓流淌。殿门处,光影微动,一女子翩然而入。
高玥已换上一袭正红蹙金广袖舞衣,云鬓高绾,金步摇在灯下流光溢彩,衬得她容颜愈发端庄明丽。她稳步走至殿中,向御座行大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乐声渐起,她随之起舞。初时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广袖轻扬间,带起阵阵香风。乐声转急,舞步也随之加快,身形旋转如风,裙裾绽放如盛世牡丹。
最令人惊叹的是她那双水袖,时而行云流水,柔美万千;时而劲力内蕴,如笔走龙蛇。一抛一洒,一收一放,仿佛蕴含着天地间的韵律。
她舞姿大开大合,既有祭祀的庄严,又不失舞蹈的灵动,将祝福之意与盛世气象完美融合于一身。
殿内寂然无声,唯闻乐声与衣袂翻飞之声。所有人的目光皆被那抹红色身影牢牢吸引。
风伯璋持杯的手顿在半空,眼中惊艳之色毫不掩饰,更有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闪过。
虞欢喜凑近风徽羽,低声:"徽羽,看见没?高家这位姑娘,才貌胆识可都是顶尖的。"他笑声一收,语气微沉,"只是这舞……跳得太过耀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风徽羽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抹灼灼红衣,带着纯粹的欣赏。
然而他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席——那抹淡青身影亦凝神观舞,侧脸线条在宫灯下显得分外柔美,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赞誉与算计都与她无关。
御座上,风无忌面露满意之色,微微颔首。高望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丝得意。
一舞终了,余韵悠长。高玥收势,气息微促,面泛红霞,更添娇艳。她再次敛衽行礼,殿中方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风无忌抚掌,面露赞许之色:“彩!赏!” 。
高玥谢恩退下,与席间的姜雪霁目光交汇,颔首浅笑。笑意温婉依旧,却已不及眼底——她们都清楚,此舞之后,前路已分。
待喝彩声稍歇,风无忌执杯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旧臣席位,脸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今日青阳祀,万民同乐,本应尽欢。奈何有宵小之辈,竟敢行刺御驾,惊扰圣典,实在令人心寒。”
他话语一顿,殿内气氛瞬间凝滞。新贵们面露愤慨,旧臣们则愈发低头。
“寡人承天命,继大统,自问待旧臣不薄。”风无忌目光落在安乐公姜垣身上,“安乐公,你说,是也不是?”
姜垣起身,躬身道:“君上仁德,臣等感念于心。”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感念于心?”风无忌轻笑一声,“却不知,这感念,有几分真,几分假?”
就在旧臣席间几人面色发白之际,新朝席末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谏议大夫崔言,忽然起身朗声道:“君上!臣有言奏!刺客之事,尚无实证!若以此猜忌座中诸公,臣恐天下志士寒心!胸怀四海者,不究既往啊君上!”
这番直言如石破天惊,殿内已是一片死寂。风无忌脸上笑容僵硬,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深深看了崔言一眼,举起了酒爵:
“崔卿。”他声音平和,“你这番话,煞风景,却也提神。寡人,敬你这份胆色。”随即举杯向众臣,“适才是寡人失言。诸卿不必挂怀,饮胜!”
一场风波,竟被风无忌以此种方式化解。众人暗松一口气,纷纷举杯。
姜垣躬身谢恩坐下,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风无忌此举,看似宽容,实则更是将旧臣置于无形的审视之下,其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风徽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父君手段。他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对席,恰在此时,姜雪霁似有所感,亦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风徽羽终于看清了帘后知音的真容。但见其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容颜清丽绝俗,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疏离,恰如他想象中那般,甚至更为动人。
他唇角不由泛起一抹温和而善意的笑意,微微颔首示意。
姜雪霁没料到他会在此刻看来。那日风华楼隔帘相望,只觉其声清朗,气度不凡,但隔着帘子看不真切;今日得见真容,果然龙章凤姿,俊雅非凡。
只见风徽羽目光清澈,并无寻常新贵看待旧臣的轻视或怜悯,反而带着那日隔帘知音的欣赏。
她心下微乱,下意识地迅速移开目光,假意专注于殿中歌舞,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
这短暂的目光交汇,却被一直留意着风徽羽的风伯璋捕捉个正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一场风波,被风无忌强行压下。酒过三巡,他兴致似乎又起,便顺势提出:“今日群臣汇聚,寡人心中甚悦。宫中藏宝阁新近整理,诸卿可愿随寡人一同前往,一睹我扶摇物华天宝?”
众人齐声应诺,在内侍引导下浩荡前往藏宝阁。
阁楼位于宫苑深处,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阁内烛火通明,陈列着无数奇珍异宝,金玉璀璨,书画琳琅,令人目不暇接。风无忌此举,自有炫耀国力,震慑群臣之意。
众人穿梭于珍宝之间,赞叹不已。风伯璋伴驾左右,不时点评,风无忌含笑听着。
风徽羽与虞欢喜并肩而行,虞欢喜低声道:"我扶摇是真富庶,只是……"他话未说完,风徽羽已明其意——这璀璨光华之下,不知掩着多少血泪。他微微摇头,将思绪压下。
姜雪霁随父母走在人群稍后,目光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旧日姜氏宫中,何尝没有如此景象?如今不过是换了主人罢了。
就在风无忌志得意满之际,殿外夜空骤然惨白!一道虬龙闪电撕裂天幕,惊雷若亘古巨兽的咆哮,震得震得琉璃瓦簌簌战栗,嗡鸣不已!
狂风呼啸而至,猛烈拍打着门窗,阁内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啊!"几位女眷吓得惊叫出声。
混乱中,一股砭人肌骨的凛冽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般自深处一个架子上弥漫开来,瞬间席卷了小半个藏宝阁。靠近之人无不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呵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
"怎么回事?"风无忌蹙眉问道。
负责看守藏宝阁的小内侍连滚爬爬地过来,脸色惨白,指着一个方向:"君……君上!是……是那个乌木长匣!它……它在冒寒气!"
众人循指望去,只见一个古朴的乌木长匣静静放置,盒盖已然震开,里面一直白玉箫静静地躺着。那寒气并非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流淌着的幽蓝色光雾。
它所过之处,空气为之凝滞,声音被其吞噬,并非结霜,而是将触及的一切——地面、空气、光线——都瞬间封入一层剔透却坚不可摧的玄冰之中。
靠得最近的几位官员只觉得寒气砭骨,仿佛血液都要凝固,慌忙后退。其中一人官袍袖角不慎扫过逸散的寒气,布料瞬间脆硬断裂,手指触及,立时覆盖上一层白霜,冻得他惨叫不迭。一位靠得近的老臣踉跄后退,他花白的眉须瞬间挂满冰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风出来,穿过箫孔,形成无形的音波,这音波随寒气扩散,扰得人心神不宁。
"保护君上!"侍卫们立刻紧张起来,将风无忌护在中间。风无忌却毫无惧色,目光紧紧盯着那冒寒气的木匣。
"那是何物?"风伯璋惊疑不定。
掌管藏宝阁的官员颤声回道:"回世子,此物……此物乃是来自雪域的异宝,名为'霜华'!旧档中只记载其名,具体……具体神异,臣、臣也不知啊!"
霜华箫!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部分知情人心中炸响。风无忌眯着眼,看着那寒气的源头,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征服的**。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一个生疏的面孔混在侍卫队伍中,死死地盯着那个近在咫尺的木匣——正是潜入阁中寻找霜华,因躲避不及,不得已打晕一名侍卫换上其衣甲的廉弈!
就在众人惊骇退避,不敢靠近那散发着致命寒气的木匣之时,或许是人群推挤,那放置木匣的展台被撞得一晃,盛放着霜华箫的乌木长匣直直坠向地面!
盒盖震开,那支流转着幽蓝光晕的玉箫滑脱而出。姜雪霁离得最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伸手,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稳稳将玉箫接在手中。
就在那幽蓝寒潮即将吞噬姜雪霁裙角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没有巨响,没有华光。
那足以冰封一切的绝对零度,在触及她指尖的瞬间,竟化作三月春风般的温顺,发出一声唯有她能听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微鸣,缱绻地倒卷回箫身之内。
异象再生:姜雪霁发间一枚素银簪子,竟无端凝出一滴露水,顺着青丝悄然滑落。
她安然立于原地,浑身上下未有丝毫冻伤迹象。阁内那扰人心神的无形音波也戛然而止。
举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手捧霜华、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身上。惊疑、骇异、探究、贪婪……种种目光交织。
风无忌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复杂,紧紧盯着姜雪霁和她手中的霜华箫,心中波涛翻涌。此女……此箫……
暗处的廉弈更是瞳孔猛缩,心中巨震:她为何……不惧霜华的寒气?!他强行按捺住立刻出手抢夺的冲动,深知此刻绝非良机。
姜雪霁捧着这突如其来的"烫手山芋",感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心中一片茫然。她低头凝视手中玉箫“霜华”,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在彼此间流转。
殿外,风声愈发凄紧,撕扯着宫殿的飞檐斗拱,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咆哮助威。藏宝阁内,一场因霜华现世而引发的暗流,关乎国运与个人命运,已在此刻汹涌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