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一口气憋在喉口,上不得,下不去。
他本来想直接骂“晏醉玉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声啊!你有本事出声啊!”,但血迹未干的木牌挂在门口,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那颗心脏抽抽地疼,他不由自主开始回忆往昔,想起晏醉玉刚成年那会儿,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应邀去北面参加众仙门对一个上古遗址的探索,那次缥缈宗就去了他一个人,他盯上了一掬筑基淬乳,为了给宗门争夺资源,一个人应付完守墓兽,转头又应付虎视眈眈的人类,离开时甚至没敢停留处理伤口,就这样浑身血淋淋踩着剑飘回青云上,掌教后来掀开他袖子,一整条胳膊没一块好肉,白骨森森的,肩头上骨刺扭曲地凸了出来。
那天晚上掌教在他院门口整整坐了一宿,惆怅得直掉泪,一会儿觉得对不起父亲,一会儿又觉得对不起宗门,自己没用,不是个好掌教。晏醉玉起夜时撞见他拿袖子抹眼泪,很诡异地沉默了会儿,说师兄你别哭丧,我害怕。
扶摇不喜欢讲矫情话,但自那以后,掌教再没从他身上见过血,每回在外面,无论多重的伤,总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再回来。
这回伤心了……真伤心了。
都见血了。
掌教刚想出这种绝顶妙计,还没庆祝自己在抗争师弟的节点上大获全胜,就被这块牌子打了个当头棒喝。属实没想到晏醉玉这混账玩意儿不做人那么久,竟然还有一颗会被轻易伤害的柔软心脏,他哆嗦着嘴在门口打转,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强拉出一点笑意,拿出好久没对着晏醉玉的和颜悦色嘴脸,“扶摇啊,你在不在啊?师兄有点话想跟你说。你在的话,就应一声好不好呀?”
石桌旁的晏醉玉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他单手撑着额头,无声地忍笑,旁边的贺楼还在喝粥,半口粥含在嘴里,含得腮帮子鼓鼓的,他装作低眉顺眼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些修仙人,相处真是奇怪,跟民间所说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正经,简直活泼过了头,好像跟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嗯,在。”半晌,晏醉玉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
宁栩长舒了一口气,还能应声,还能应声就说明问题不大,他推门探进去半个脑袋,“师叔,我来看你……”
晏醉玉正要去杂物间给自己找金创药,淡漠地瞥他一眼,头也没回。石桌旁只留了一个贺楼,跟他大眼瞪小眼。
宁栩盯着师叔决绝的背影沉默良久。
旋即他退回院外,缓缓地关上门,悲壮不已:“师叔连我也恨上了!爹——你赔我师叔!!!”
掌教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地拉着宁栩确认:“不、不至于吧,扶摇他这么、这么大反应么?”
宁栩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地奋力点头!
“嗨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掌教大人幡然悔悟,自责至极,他在门口来回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什么,精神振奋,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
“咳,扶摇啊,我听宁栩说,那个、贺楼在你这里,是吧。”
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贺楼嗦粥的动作僵了一下,飞快抬头看了晏醉玉一眼。
晏醉玉装作没看到他的小动作,掀开被血糊得一片狼藉的帕子,“嗯,在。”
外头,宁栩疯狂地冲他爹作口型:在!在吃东西!我看到了!
“啊,那、那孩子情况如何啊?听说他昨晚在你这里晕过去了,现在还好吗?膝盖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拿点药啊?”掌教努力地把声音放柔,努力慈祥和蔼。
晏醉玉当着贺楼的面,脸不红心不跳:“晕着呢。”
宁栩:“……”
小师侄猛地反应过来,又冲他爹比划:维护!这是在护着贺楼呢!
掌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本来听说晏醉玉要对那孩子心软,紧赶慢赶过来阻止的,手段狠一点可以接受,性子不那么平和也可以慢慢教,但在外闯了祸来仙门躲灾,这小心思他不能忍,把清修之地当什么了?
可眼下看,扶摇又好像挺喜欢他。
掌教一番说教的话烂在心里,被门口糊着血迹的牌子砸成泥,再也捡不起来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道:“是这样的,你想要贺楼参加叩仙大会,师兄肯定随你,可是叩仙大会,各个宗门都有固定名额,贺楼还未入门,理论上来说,他不能参加……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可能贺楼得先记在你名下,当做记名弟子,你看如何?”
屋内没有回话,掌教说着说着,又有些埋怨,“你说你,你要是喜欢他,闹这一出做什么?当日演武台直接收了不就好了么?现在这样——”
宁栩猛地扒拉了他爹一把,小声道:“别顶嘴!别骂我师叔!”
掌教给他晃了一下,晃得头晕眼花,硬生生将后半截憋住了。
屋内,被‘喜欢他’三个字雷得里焦外嫩的两人相对沉默。
少顷,贺楼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粥,郑重地把碗挪开。
“仙尊我给您上药吧?”
晏醉玉眨眨眼,偏头看他,“你刚刚怎么不说给我上药呢?”
贺楼抿了一下唇,谨慎地回:“我刚刚没看到,仙尊知道的,我未开灵窍,眼神不好。”
晏醉玉:“……”
行。
他把手伸出去,外头又响起来掌教的声音:“扶摇啊,师兄也是一时好玩,这样,明天、不!今晚,今晚我就让他们把牌子全撤了,绝不留一件碍你的眼。”
贺楼捧着他的手,脸色凝重地像是捧起了下半生的幸福,生怕摔了,晏醉玉被他的表情逗得发乐,压着笑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宁栩当即听出他师叔声音中的愉悦,又猛地晃了他爹一把,趁热打铁。
“啊啊哦、那你这,那个贺楼,记名弟子的事,我也去给你办了?”
贺楼刚把药粉撒上伤口,系好布条,听闻此言,连忙加大筹码:“仙尊其实我还会捏腿。”
晏醉玉嘴唇翕合一下,还没应声,外头掌教又喊:“扶摇,叩仙大会半月后开启,再过两天门内弟子就要出发了,要办得趁早啊,我看贺楼也没件趁手的武器,要不带着他去械库里挑一件?”
“仙尊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天冷了我还能给您暖床!”
晏醉玉悚然一惊。
贺楼看他表情不对,有些悻悻,“仙尊,不、不喜欢吃饭吗?哦,对,我听他们说,厉害的仙士是不用吃饭的,仙、仙尊,我,我还能干别的……”
晏醉玉略显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是吃饭的事吗?
掌教惴惴不安地在门口等了半晌,没等到晏醉玉的回答,过了片刻,院门从里拉开,扶摇仙尊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
掌教一眼看到他手上的伤口,再一看院内石桌上血迹斑斑的纱布,又是好一番自责愧疚。
宁栩更是瞬间红了眼眶,上前要抱,“呜——师叔,不关我的事,我对你的心一片赤忱——”
晏醉玉戳着他的脑门把他戳开。
“给我弄个轮椅来。”
宁栩把他师叔的吩咐放在第一位,下山就满世界找轮椅,掌教心怀愧疚,回过头就雷厉风行地让所有人撤了牌子,并勒令立即销毁。
事实证明,掌教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撤牌子第二天早上,晏醉玉就给了他一个巨大惊喜。
考虑到叩仙大会的弟子们马上就要出发,晏醉玉没多耽搁,让贺楼休息一天,第二天就带他去械库挑选武器。
械库在校场后山,他们到得早,弟子们还在上早课,林间静悄悄的,推开械库大门,寒意扑面而来,薄薄的一层灰尘从地上扬起,空气中一股闷潮味。
械库不常有人来,弟子们常用的武器都摆在校场,只有新弟子赐冠时会统一发放一批,今年这批新弟子才刚入门,还处在用木剑的阶段。
贺楼自己推着轮椅,飞快地往前挪,他眼睛亮亮的,摸着一柄长枪,爱不释手,“真锋利……”
晏醉玉倚在门口看他,笑道:“喜欢?这可不是最好的,二楼才是珍品,不过按规矩,你是记名弟子,不能上去。”
械库分两层,二层的东西都用结界圈着,那些才是真正的仙器。
贺楼摇摇头,“挺好的……”
他已经很满足了,这里随便摆放的一把匕首,都锐利得令他惊叹,他以前只远远看过,或者看别人耍过,这回,他也将拥有一把独属于自己的武器。
真好。
仙门真好。
贺楼压着雀跃,认真地在一楼转悠,比较挑拣起来。
他挑得专注,像在挑什么绝世珍品似的,每件武器的锋利度都要试一试,连跟他完全扯不上关系的长鞭也要拿起来端详一番,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弟子们都来校场操练了。
百无聊赖的晏醉玉远远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离械库最近的校场是新弟子的校场,他们刚刚入门,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扶摇仙尊抱着天然的敬畏和憧憬,被他在一旁看着,喊出来的喝声都嘹亮许多。
过了一会儿,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同伴们鼓励的目光下,小跑着来到扶摇仙尊面前,结巴着说:“仙、仙尊,我练功,有个地方不明白,您、您能指导一下吗?”
晏醉玉和风细雨地让他演示,看第一遍就看出来,他只是简单的基本功没过关。
晏醉玉没直说,只是道:“不着急,慢慢来,这套剑招对你们而言确实复杂了,多练练下盘,会好的。”
少年激动又兴奋地涨红一张脸,冲扶摇仙尊鞠躬,然后抱着剑跑回队伍。
他开了个好头,紧接着晏醉玉就迎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访客,扶摇仙尊脾气顶好,有问必答,新弟子们天真懵懂,有时问的问题天马行空毫无逻辑,仙尊就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细细解释。
不到两刻钟,校场上排列的弟子一个个都凑到械库前面,围着扶摇仙尊,七嘴八舌地问着。
教习他们的导师踌躇了一下,顶尖仙尊的指导可遇不可求,不然不会有亲传弟子和普通弟子的差别,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他索性不管,自己也搬着小马扎去仙尊边上聆听教诲。
聊了小半个时辰,晏醉玉口干舌燥,他笑了一下,无奈道:“小朋友们,再不去操练,今天晚上的课业检查,你们可过不了关。”
小弟子们依依不舍,有个走得慢,小声嘀咕着:“要是明天仙尊也来,后天仙尊也来,仙尊天天都来就好了……”
晏醉玉听到这句,忽然眉一挑,起了兴致。
“小朋友们,回来。”
一大群少年,就像鸟宝宝找到了鸟妈妈似的,哗啦啦就涌回来了。
晏醉玉跟他们宣布:“这样,我给你们布置个任务,谁做得最好最快,我教习他一个月,第二名七日,第三名三日,余下的只要完成任务,都可以来斜竹里找我一次,问问题也好,传授剑法也罢,只要是我知道的,倾囊相授。”
少年们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什么任务?”“仙尊你说!”“仙尊放心,我一定能做好!”他们叽叽喳喳地嚷嚷着。
唯独一旁的教习导师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仙尊,要不要跟掌教……”
商量一下四个字,被晏醉玉无情地打断。
“任务如下:在掌教仙尊青云上的寝居里,藏着一份宝藏,宝藏用酒坛装封,数量不限,没有人知道掌教把宝藏藏在哪里,扶摇仙尊不知道,乐游仙尊也不知道,新来的弟子们聪慧灵秀,三个时辰内,有人能找到宝藏,并且将封装的宝藏带回一坛到斜竹里,即为任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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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