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人送来了这一束雪凛花,说是给您的。”
伊丽娅放下手上的报纸,垂眸问:“那人还是没有留下姓名吗?”
“没有。”
已经是第五天了,自从伊丽娅重新遇见克尔温之后,她连续五个早晨都收到了新鲜的雪凛花。哪怕仆人不跟她说送花的是一个高高的、有一双蓝眼睛的老人,伊丽娅也知道,那是克尔温的手笔。
因为只有克尔温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雪凛花。
那个时候她和克尔温坐在树下,以苹果树的树叶为纸,玫瑰的汁液为笔,描摹对方的模样。热恋中的人藏不住笑,也藏不住话,分一点心给笔下,分一点心给对方。
克尔温问:“伊丽娅,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伊丽娅歪了歪头:“你猜?”
克尔温便猜:“风信子?”
伊丽娅摇头。
“雪凛花?”
伊丽娅惊讶道:“你怎么第二个就猜对了?”
克尔温笑道:“真的是雪凛花?”
“对,你为什么会猜到雪凛花?”在里德帕大陆上,雪凛花是不怎么讨喜的花朵,它的颜色近似透明,薄如蝉翼,它有着宽圆的花边,盛开时花心如同晶亮的细钻,华丽耀眼。若单论外表,很多人都会爱上这种花朵,因为它实在是太好看了。可惜这种花偏偏有“傲骨”,它只对喜欢的人开花,若是不喜欢的人出现在面前,它会立刻闭拢花瓣,团成半透明的球形。
至今都没有人知道,雪凛花是怎么判断“喜欢”与否的,但传言道,雪凛花是能识别人的内心的,它是最最纯净之物,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满是龌龊,那么它就永远不会向那个人开花,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充满善意,那么它就会一直盛开。而没有人愿意拿雪凛花去验证自己是否足够龌龊,所以哪怕雪凛花再好看,也没人愿意将它带回家。事关尊严和面子,多数人爱这东西胜过所有。
且雪凛花不是人工栽培所能获得的,它们生长在极险极寒之地,采摘也绝非易事,因此购买雪凛花的成本极高。很少人会喜欢这种昂贵的、骄傲的、又极可能会损害自己颜面的花朵。
所以当克尔温第二个就猜到雪凛花的时候,伊丽娅没办法不惊讶。
克尔温说:“直觉。”
“风信子呢?也是直觉?”
“对。”
直觉,到底是虚无缥缈的直觉?还是有迹可循的直觉?伊丽娅愿意相信后者。她笑道:“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最喜欢雪凛花的人。”
“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因为喜欢雪凛花,会被人当成是傻瓜,我不想别人觉得我傻,哪怕我知道自己并不傻。”
“可你告诉我了。”
“因为你不会把我当傻瓜,所以我可以放心地跟你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把你当傻瓜?”克尔温在伊丽娅的影响下,也逐渐学会开玩笑了。
“如果我是傻瓜,那你就是喜欢傻瓜的人,你也是傻瓜。所以啊,要么我们都是聪明人,要么我们一起当傻瓜。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吃亏的。”
……
后来克尔温总是时不时地给她带一支雪凛花,他有些羞涩,又有些愧疚:“雪凛花太贵了,我的钱只够买一支……”
伊丽娅从不嫌雪凛花的数量少,她说:“一支也很好看啊,你看,只有一支,它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雪凛花了。”
数量繁多显得珍贵,独一无二也显得珍贵,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伊丽娅知道克尔温的处境艰难,一支雪绒花,估计都快要掏空他的财产了。
克尔温说:“等我再长大些,一定会给你买很多很多的雪凛花。”
伊丽娅眼里亮晶晶的,喊他:“傻瓜。”
克尔温将伊丽娅说过的话送回去:“喜欢傻瓜的人,也是傻瓜。”
伊丽娅说:“那我们就一起当傻瓜好了,反正,当聪明人也没什么好的,就像我的父亲,或者你的父亲那样,他们活得多累啊。”
……
思绪收敛,伊丽娅的视线从雪凛花上移开:“将这束雪凛花插进花瓶里吧。”
仆人道:“是。”
他快要转身的时候,伊丽娅却改变了主意:“等等,还是将雪凛花放下,我自己来处理吧。”
“是。”
伊丽娅亲自将雪凛花插进花瓶中,花瓶是瓷白色的,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伊丽娅喜欢这种素净,瓷白的花瓶配任何花朵都很适合。
克尔温这是在做什么?伊丽娅凝视着那些雪凛花,在心里问它们。他是在借你们来让我回忆起那些旧日时光吗?可他明明知道,我是一个不喜欢怀念过去的人,因为无论如何怀念,也不可能回到昨日了。
这几日她都去魔法学院教导夏佐了,而自从上次一别后,克尔温还没有出现过。
今日夏佐家中有事,跟伊丽娅告了假,伊丽娅本可以不去魔法学院,可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换了身普通衣裙,用头巾遮挡面容,走出了侯爵府。
已是末夏,太阳依旧炙烤大地,密植的大树投下浓重的黑影,带来了丝丝阴凉,伊丽娅走在石子路上,不经意地抬眼,便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克尔温。
伊丽娅脚步一顿,随即往克尔温的方向走去,问:“为什么要给我送雪凛花?”
克尔温说:“因为你喜欢。”他回答得坦坦荡荡,毫不心虚。
“万一我已经不喜欢了呢?”
“你现在不喜欢雪凛花了吗?”克尔温的表情很认真,甚至有点凝重,“伊丽娅,你现在喜欢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伊丽娅泄了一口气,她放弃了跟克尔温沟通这件事情,岔开话题道:“你今天怎么来魔法学院了?”
克尔温答非所问:“伊丽娅,你讨厌我吗?”
伊丽娅转过头去,望向远处:“我不讨厌你。”
克尔温问:“我们还可以像……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对彼此敞开心扉吗?”
“我不知道。”伊丽娅依旧望向远方,一只红眼莺停在了树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出现。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四十年过去了,你我肯定都有了变化,我想,我们都不了解彼此了吧。”
“是啊。”克尔温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此时,一对男女清脆的笑声传来,伊丽娅和克尔温同时望去,只见一个扎着两条短马尾的男孩正在追一个麻花辫女孩,男孩一边追,一边喊道:“你别跑!有本事你别跑!”
女孩笑道:“我就跑!有本事你来追我啊!”
男孩笑哼道:“你以为我是追不上你吗?我是在让着你。”
“我才不需要你让着我。”女孩还转头做了个鬼脸,“你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我。”
男孩道:“艾贝!你以为你觉醒了千里马的天赋,就可以欺负我是吧?”
“是啊是啊。”艾贝嘻嘻哈哈,“所以不是你在让着我,而是我在让着你,如果不是我放慢了脚步,你根本不可能追在我的身后。”
他们的你追我跑不是直线型的,而是在适当的范围内转圈,所以伊丽娅和克尔温一直都能看见他们。男孩跑着跑着,突然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发出“哎呦”一声,伊丽娅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去看看男孩的情况,克尔温却抓住了她的手,小声道:“没事,他在演戏。”
肌肤相触的那刻,一阵酥麻感自手上窜起,所幸克尔温很快就松开了手,伊丽娅眨了眨眼,不动声色道:“是吗?”
克尔温说:“是啊,那男孩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痛苦,但他可是笑着的。”
真的摔倒在地的人,起码不会在触发痛觉的那一刻还在笑,除非他失去了知觉。伊丽娅明白了,那是男孩为了让艾贝停下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果然,艾贝急匆匆地折返回来,问:“摔到哪里了?我看看!”
男孩抓住艾贝的手腕,兴冲冲道:“嘿,看我还不抓住你!”
艾贝发现自己上当了,想甩开男孩的手,男孩却抓得紧紧地,故意凶恶地问:“你还弄不弄我的头发了?”
“就要弄!”艾贝吐了吐舌头,“你能拿我怎么办?”
男孩思来想去,最后道:“那我也要给你编头发,这样才公平。”
艾贝道:“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女孩子的头发是不可以随便碰的!”
“我不随便碰,我认真碰。”
艾贝趁他不备挣脱他的手,跳开两步咯咯笑道:“那等你追上我再说!这次你可以不许故意骗我啦!”
于是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你追我跑……
“他们的感情真好啊。”
“是啊。”哪怕眼前没有镜子,伊丽娅也知道自己的眼里流露出了羡慕。
虽然她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但这并非意味着她不会羡慕年轻的人,他们有无穷的活力和无尽的希望,每一个明天都可以是新的起点,那是伊丽娅所剩不多的东西了,人们之所以会羡慕他人,就是因为他人身上有自己没有的东西。
克尔温说:“我们小的时候,好像没有他们那样闹腾。”
“不,是你喜静,没有那么闹腾,我和阿尔文都挺好动的。”
伊丽娅说出这番话后便后悔了,如果克尔温像小时候那样敏感,他会以为伊丽娅这是在将他归为异类,而她和阿尔文才是正常的人。
克尔温沉默几秒,问:“现在的你是喜静还是好动?”
伊丽娅说:“喜静吧,我都这把岁数了,总不能再蹦蹦跳跳的了。”
“如果你愿意蹦蹦跳跳,那没什么不可以。”
“人们会把我当做疯子。”
“你以前……好像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
“克尔温,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的我是韦伯斯特太太,不是伊丽娅了。”伊丽娅当然可以任性,可韦伯斯特太太不能任性,她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可我没有变,我依旧是克尔温。”还有一些话,克尔温没有说出来,他还是四十年前的克尔温,那个将伊丽娅稳稳放在心上的克尔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