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位于行宫所在小城向北一百里、青州治下一座小县,离县城三十里,绿水流深,群山环抱。
村内人口不逾二十户,这里离京畿不远,心思活络的都进京打拼了,譬如闻青轻之前遇见的牙人和商客;其余人则留在村里,靠耕种和打猎生活。
闻青轻待的篱笆小院有两间草屋。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在草屋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养了两只鸡和一笼兔儿,小院主人是个热心肠的老头,鳏居多年,有一个嫁到邻村的女儿,那是在山的另一边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老头去田里翻完了土,这会儿是回来吃饭的。
他翻了一个饼子出来,没问江醒吃不吃,他知道这人肯定不吃。
老头把饼子往灶上放的空隙,在心里嘟囔,好好的年轻人,好像有什么毛病一样,对吃饭很不上心,他这三天唯二入口的只有山间洗干净的果子、松子儿,活像个神仙。
老头烤饼子烤到一半儿,抬头看那位活神仙。
活神仙一身简单的素色袍子,站在不远处洗手。
这身上穿的,是神仙拿自己那件看着富贵却染了血的衣裳,和村里一个郎中换来的,是郎中刚买的没人穿过的新衣裳。
注意到老头的目光,江醒抬首望过来。
“小陆哇,”老头清了下嗓子,盘算道,“你看,你那个小相好吃惯了好东西,肯定也跟你一样,吃不下我这儿的粗茶淡饭,要不我去城里给她买点儿回来,我也不多拿你们的钱,除了饭钱,你多给我十个钱当跑腿儿的就行。”
其实江醒对城里酒楼的吃食也不是很信任,但现下这个情况,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江醒点了点头,偏头看向幸安。
幸安茫然地回望过来。
江醒刚刚见到了闻青轻,现在心情很好,他好脾气地提醒:“给钱。”
幸安了悟了,他怀着惶恐的心情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江醒垂下眼睑,安静清洗指上的血迹,少顷,幸安那里窸窸簌簌的动作停了,幸安讪讪道:“殿……郎君恕罪,卑职此行没带银钱。”
江醒:“?”
江醒有点不开心地扫他一眼,幸安额上生出冷汗。
老头听见幸安的称呼和自称,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江醒,小陆怎么还有下属的,老头提醒道:“里面那个小姑娘……”
江醒说:“不必麻烦她。”
幸安低声跟江醒说:“姑娘把身上的钱都给那些茶商当车费了,不过姑娘的簪子……”是凉州秘宝蓝水玉打的,很值钱。
江醒轻笑了一下,笑意却很浅,“你已经很不周全了,不要再说这种愚蠢的话。”
幸安低声告罪:“卑职死罪。”
江醒有点想念宋书。
“宋书呢。”
幸安说:“在行宫。”
江醒哦了一下,目光落在沾了鲜血的清水里,轻飘飘道:“你即刻回去找他,让他带人来,倘若我明日没见到他,那你死罪。”
幸安道:“是。”
老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音,就出声问:“我去吗。”
太子殿下顿了一下,说:“不劳烦了。”
老头遗憾地点点头,问:“那她吃什么啊。”
江醒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闻青轻没有让他在这个问题上发愁。
作为被许神医嗟磨过的人,闻青轻什么都吃,很好养活。
她愿意吃老头储藏的饼子,甚至夸道:“这饼子烙得真好。”而后从这饼子的口感说到烤饼的火候,进而说到老头的品味,将老头哄得团团转,一上午都止不住笑,脸上褶子都深了几分。
这小娘子没有士族的架子,长得好看又爱笑,讲话又软又甜,瞧着就熨帖。老头同她相处了不到一个时辰,已恨不得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儿。
这日上午,老头和他刚认的没血缘的亲孙女儿一起待在小院里,闻青轻瞧那兔子新奇,正蹲在兔笼边,拿着一把干草喂兔子。
老头笑呵呵地蹲在她身侧,掐住兔子耳朵,把兔子从笼子里抓出来给她玩儿,粉白的兔子在空中胡乱扑通。
闻青轻放下干草,小心地将兔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后背。
江醒这时不在,他进山去了。
老头看了闻青轻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小陆不顺眼,小姑娘,长得漂亮地位高,怎么配了小陆这种冷清短命的人。他之前觉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很好,现在觉得,比起跟着穷小子在外面东躲西藏,小娘子还是应该回家安享富贵。
老头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你说你看上那个小子什么!你看他,性子冷淡不吃饭,成天咳血命还短,你喜欢什么人不好,喜欢小陆?”
闻青轻听见他说小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握着兔子的两只爪爪,望着兔子的红眼睛,想了想,眉眼弯弯,笑盈盈道:“我就是很喜欢他呀。”
“你……哎,你……”老头摇头叹息,“我看他穷得很呐。”
闻青轻又是一愣,良久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那他现在真是十分落魄啊。”
太子殿下没有钱,这真是古今天下难得一遇的奇观。
——
闻青轻记得,许多年前,江醒有一个很古怪的习惯。
——他喜欢往地上扔钱。
许多年前指的是九年前,闻青轻只有六岁,江醒十四,尚是个少年。
闻青轻初见他的那一年,总觉得这位殿下虽然众星捧月,身份尊贵,但他似乎是很孤独的。
闻青轻有时候去后山找他,找不到,问宋书,宋书只说殿下下山去了,闻青轻又问宋书他去哪儿了,宋书说不知道,殿下下山不喜欢让人跟着。闻青轻于是知道了,他常常一个人下山,但闻青轻不知道他下山干什么。
她小时候对什么都好奇,为了弄清这一点,有几次悄悄跟踪他,前两次被他发现了,第三次没有。
第三次,闻青轻跟着他下山、进城,夜色降临时,闻青轻看着他走进一家茶楼的雅间。
太子殿下总是有特权的,那一层楼是单为他而设的,任何人都不能上去,闻青轻只好在下面也开了间雅间,等江醒的动静。
但上面一直静悄悄的,很久都没有动静。
闻青轻从黄昏时分等到夜幕降临,天上星星亮了,城里已敲起梆子,宵禁了,茶楼清场,小二上来敲她的门,闻青轻很为难,她敢跟着太子殿下进城,却不敢独自出城,也不敢自己找客栈住,她在心中反复想着说辞,想让茶楼掌柜让她留在茶楼里过夜。
她还没说话,小二恭敬道:“太子殿下请您上去。”
闻青轻不敢上去,她觉得自己住客栈也挺好的,实在不行就让她冒死回书院吧,“我这就走了,我不上去。”
小二说:“殿下说了,您不上去,他一会儿亲自来请。”
闻青轻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完了,如是惴惴不安地上到顶层,小二帮她推开雅间的门。
红衣少年坐在里面,手里把玩着一只短笛。
闻青轻讪讪向他行礼。
少年垂眼看她,微微笑着,好像是在夸她,语气却十分清淡,道:“轻轻,好勇敢。”
闻青轻头皮发麻,她揪了揪袖子,丧丧道:“我错了。”
太子殿下罚她抄书,就在雅间里,闻青轻记得她抄的是一本淮南子,是江醒随手从书橱里抽出来的。
那日天色已晚,城门落钥,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坊内亮着灯,茶楼不在可以亮灯的范围里,雅间却依旧明亮,哪怕坊外宵禁严格,扬州也没人敢熄太子殿下的灯。
闻青轻坐在案前,抄书抄得神志不清,脑袋一点一点的,但是太子殿下,他是一个坏人,他不让她睡觉,闻青轻迷迷糊糊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听到隔江传来的乐声。
这是很陌生的调子,闻青轻从未听过。
江醒往窗外望了一眼,说:“这是埙声,吹的是青州的古调。”
闻青轻不想抄书了。
她好无聊,她想说话,她要聊天。
闻青轻停笔,快乐接话:“殿下待到现在就是为了听这个吗。”
江醒轻轻嗯了一下。
这是坊内传来的,太子殿下不喜吵闹,因而不会去坊内,这里就很好,有茶喝,看得到月亮,清贵无比,很合太子殿下的身份。
坊内唯一会传出乐声的,只有一家叫作玉桂桥的花楼,闻青轻听说那里有一位青州来的乐师。
闻青轻好奇问:“每晚都有吗。”
江醒说:“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闻青轻就道:“那殿下有时进城,岂不是听不见这种青州调,殿下怎么不把吹埙的那位乐师请到山上,如此一来,殿下想听就可以听到了。”
江醒平静道:“能不能听见本来就要看缘分,听不到就听不到了。”
闻青轻进京后了解到,皇后娘娘是青州人,也会吹埙,在世时会吹给太子殿下听,是而他少时来听青州古调,大抵算得上一种追怀。
但闻青轻那时不知道这种事,她只是觉得这种调子很好听,很宁静,宁静得让人想到黄昏时候草原上牛羊归圈、叫声哞哞,这是摇篮曲。
闻青轻眼皮子打架,她要被哄睡着了。
江醒不想让她睡觉,他拿短笛戳戳她的脸,说:“我在罚你,不许睡着。”
但闻青轻还是睡着了,天蒙蒙亮时,她被江醒叫醒。
这时的街巷,光影错落,半明半昧,只有黯淡冷调的自然光。
街巷深处有乞丐,他们也在睡觉,宵禁时候街上没人,讨不到钱也讨不到饭,现在也是乞丐的休息时间。
太子殿下牵着她走在出城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地上扔银子。
银子!真金白银!
闻青轻不知道太子殿下何以这样做,但她真的很想回头捡,可惜她不敢,她的书还没抄完,她是戴罪之身,悲哉,悲哉!
但闻青轻实在好奇他的动机,于是问他为什么。
江醒语气平淡,说:“我为储君,受天下人供养,而今不过是还之于天下人。”
好、好有道理。
闻青轻听到这话,竟然觉得他的行为很合理,闻青轻想了想,说:“那……那殿下知道这些钱会被什么人捡到吗。”
红衣少年站在清亮的日光里,眸中情绪很淡,他很不在乎地笑:“不管被谁捡到,他们不都是我的子民吗。”
闻青轻被说服了,她觉得江醒说的很有道理。
那这些钱她可以捡呀!
闻青轻征求他的意见,问:“我也是殿下的子民,我可以捡吗。”
江醒怔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偏过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倏尔道:“你不用捡。”
闻青轻懵懵的。
为什么她不可以,她也没有钱啊!
江醒笑了一下,他少时性格很冷淡,但这次说话,语气却是难得的温柔,他道:“你不用捡,我会给你更多。”
“轻轻,只要你一直陪着我,我会给你更多的。”
……
很多年前闻青轻就意识到,太子殿下其实是很孤独的。
他很孤独,又不太想活,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时有风吹进来,老头看她在走神,问:“娃娃,你在想什么。”
闻青轻说:“在想喜欢的人。”
要不要让小江听到捏(思考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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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