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的午夜梦回,从梦中醒来,斯烬始终念着同一个名字——
小杏。
他不知道小杏的全名是什么,不曾知晓她住在哪里,更未可知那个女孩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之后去了哪里,于少年的他而言,那恍若一阵十七岁时翩然而至的微风,从荒唐的年岁里袭袭穿行而过,再无踪影。
往后的十七年间,一直等风来。
与黎幸梓的再度相遇,不仅仅只是久别重逢,更是一场经年愧疚与追悔熬成的雨,思念如春笋,一旦破土就再无回还的可能。
人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的事,对十七年后的斯烬来说,当下的每一秒构成未知的下一秒,下一秒来临之前,能做的只有抓住当下的每一秒。
斯烬将黎幸梓拥入怀中,仿佛在偿还十七年前迟迟未到的拥抱,他不断低声呼唤着那个名字,那个一直长在白衣少年心中的名字:“小杏,小杏……”
对不起。
我错过了你。
斯烬轻抚黎幸梓的脸颊,眉眼间满是柔和的眷恋与哀伤,俯身缓缓吻住沾满酒气的薄唇,贪婪地体会每一寸柔软,沉重的回忆与温热的体感交织,使他耽于夜色。
这一次,他决意不再放开。
这一年,无尽夏早早盛开。
一瞬恍然回到离别前的夏天。
十中的校园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
据说这是老校长的爱好,在位时把校园里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绿植,退休的时候闲着没事就到处翻修校园里的绿化。
有一年他从国外回来的老朋友那里得了一些花种,就在图书馆外面的草坪里留了一块地方,种满了无尽夏。
不知是国外的种子质量太好,还是十中的风水养人,图书馆外的一簇簇无尽夏竟然长得非常好,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每年花季都有不少师生在此拍照留念。
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细腻清雅的花香,随风缓缓飘进图书馆里,掀开的每一页纸都泛着清新气息。
黎幸梓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在外国文学的书架上找到了乔伊斯的《都柏林人》。
以为是一部长篇小说,翻开才发现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黎幸梓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从第一篇开始读起。
不知过了多久,黎幸梓看完第三篇小说,合上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借走回家继续看。
阅历尚浅的她对书里的故事有着一种懵懂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始终高兴不起来,而且不知为何在字里行间,看见了一个苍白的背影。
无尽夏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黎幸梓起身,走到窗边,凑近去嗅这清丽的香气,却在不经意地转身回望,看见了那个苍白的身影,独自坐在安静的一隅,任凭澄白的光透过影影绰绰的有些泛黄的窗帘,泠泠洒落满身。
他俯身写着什么,手中的笔未曾停过,字迹隽秀锋利,不过一会儿就铺满了整张纸。
黎幸梓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绕到斯烬身后,默默看了良久。
等到斯烬停笔,黎幸梓才终于出声:“你在写小说?”
斯烬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惊魂未甫地回身瞪着黎幸梓,气愤里藏着一丝局促:“你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黎幸梓实话实说:“就刚才,你写到‘山川与河流连绵不绝’的时候。”
看了有一会儿了,静静地看斯烬写了好几页纸。
不是故意要这么做,而是被文字吸引,掉落进斯烬笔下的那个世界里,完全忘记了现实的时间和空间。
斯烬瞬间红了脸,有种日记被偷看了的难堪,生气地合上笔记本,起身准备离开。
黎幸梓拦在他面前,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无辜:“你生气了?”
斯烬双眼微闭,僵硬地扭过头,倔强地说:“没有。”
黎幸梓撇了撇嘴:“明明就有吧。”
“跟你有关系吗?”斯烬绕开黎幸梓。
黎幸梓重新拦在斯烬前面,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小说本来不就是要给别人看的吗?”
斯烬微怔,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好像确实如此,小说天生就是要给别人看的。
可是他没打算给任何人看。
那只是他写给自己内心的文字,从来没有想过给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看。
却被黎幸梓偷偷看了好多页,怎么能不恼火。
“我没打算给任何人看。”斯烬语气不悦地说。
“可是你写的很好啊,不让别人看的话也太可惜了。”黎幸梓不无惋惜。
斯烬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极度的真诚,好像春天里茂盛的草木,散发着灼目的真挚与旺盛的生命力。
心尖莫名震颤起来,鼻尖忽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默默地望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些的女孩,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眸,眉宇间永远有自己无法拥有的活力和浪漫。
当时的他青涩懵懂,被羞涩充斥心头,一切的感官刺激都变得模糊,后来许多年后,才知道当时的香气来自窗外尚未完全盛开的无尽夏。
“你真的觉得我写的很好吗?”斯烬有些迟疑地问。
“当然了,”黎幸梓说,“虽然我没看到前面的,也不太懂文学,可是我刚才完全被你的文字吸引了。别人肯定也是这样的,要不然你拿给王也看看,也让他来评价一下……”
“不要。”斯烬斩钉截铁地拒绝。
黎幸梓努努嘴,眼珠子溜溜转了两圈,说:“你后面写完能给我看吗?我想知道结局。”
“不行。”
“别这样……”黎幸梓蹙眉,“我真挺想看的。这样,你就给我一个人看,我保证不跟别人说,尤其是王也。”
说完,黎幸梓举起手做发誓状。
斯烬眼睑微动,敛着一分不动声色的揶揄:“你们俩很熟吗?”
黎幸梓大大咧咧地说:“我们俩,还行吧,不算很熟。”
实际上她跟很多人都半生不熟,王也也是其中一员。
斯烬眼中波动的情绪更甚,径直绕过黎幸梓,向外走去。
黎幸梓跟了上去,不想轻易罢休:“你答应了?”
斯烬:“没有,我考虑一下。”
“切,”黎幸梓忿忿,“真小气。”
斯烬站定转身,正要说什么,刚巧瞥见黎幸梓怀中抱着的《都柏林人》,话锋转了:“你也在看这本书?”
黎幸梓看了眼手里的书,说:“是啊,还挺好看的。”
“你喜欢这里面的哪篇?”斯烬问。
黎幸梓想了想,想起刚看完的那篇,记忆最深刻:“《阿拉比》。”
斯烬的眼帘微微浮动了一下。
“你喜欢哪篇?”黎幸梓问。
“《死者》。”斯烬说。
黎幸梓点了点头,默默记下了名字,决定回家之后先看这篇。
“谁死了?”黎幸梓问。
“什么谁死了?”斯烬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篇,不是叫死者吗?所以是谁死了?”
斯烬微顿,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少年。”
“哦……”黎幸梓想了想,“为什么死了?”
“生病。”
……
两人并肩向外走去,那个微风浮动,处处飘着花香的下午,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图书馆相遇。
“你的小说叫什么名字?”黎幸梓问。
“没有名字。”斯烬说。
“怎么能没有名字,你想一个呗。”
“不知道。”斯烬随口说,“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黎幸梓沉吟片刻,说:“要不然就叫《淮南少年》吧。”
“为什么?”斯烬问。
“就,突然觉得,挺合适的啊。”黎幸梓没有意识到,这是从《都柏林人》得到的灵感。
黎幸梓:“你觉得呢?”
斯烬:“不好听。”
“……那你说叫什么?”
“我考虑考虑。”
“……”黎幸梓感慨,“真麻烦。”
几年后,一位笔名叫做暮炘的新锐作者横空出世,以带有悲凉苍白笔触的文风,凭借一本《淮南少年》获得通俗小说界的极大关注。
作为一本锐利的处女作,暮炘始终没有解释过这本书名与内容毫不相符的书名的由来。
他只是有些偏执地相信着,或许有一天她会看到这本书,会想起那个被风吹过的夏天,以及那个死去的淮南少年。
后来的时光里,他用尽力气,花光时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再度遇见她。
两人一路从图书馆走到校门口,边走边聊,出校门口的时候,黎幸梓问:“我饿了,要一起去吃点东西吗?”
“吃什么?”斯烬看了一眼黎幸梓。
黎幸梓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方位:“就对面那家麻辣烫,特别好吃,你吃过没有?”
“没有。”斯烬淡淡地说,“我从来不吃那些东西。”
“真的假的,那家可好吃了。”
“那种店不卫生。”
“哦,真娇贵,那我自己去吃。”黎幸梓说,“你没那个口福了。”
“不过,”斯烬说,“偶尔试试应该也可以。”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去吃?”
“……可以去。”
“好啊好啊,那我们一块去吃吧!”黎幸梓顺势挽上斯烬的胳膊,拽着他就要往麻辣烫店走去。
“斯烬。”
斯烬被人从后面叫住。
斯烬转身,愣了一下,飞速甩开了黎幸梓攀上来的手。
黎幸梓也愣了一下,看着面前优雅从容的中年妇女,有些仓然不知所措。
“妈,你怎么来了?”斯烬说。
黎幸梓看了眼斯烬,这才反应过来,喊了声:“阿姨。”
陈玉蓉看了眼斯烬旁边不修边幅的女孩,对斯烬说:“这是……”
“不认识。”斯烬说。
黎幸梓双目微瞪,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
陈玉蓉意味深长地眯起眼,又问:“你是要去哪?”
斯烬:“不去哪,回家。”
陈玉蓉:“那上车吧。”
“嗯。”斯烬率先离开,上了车。
陈玉蓉最后看了眼懵然的黎幸梓,也转身离开。
黎幸梓站在原地,默默地看斯烬家的车逐渐驶离自己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闷涩在心尖翻涌。
她不知道为什么斯烬要说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妈妈要那么看自己,年龄尚浅的她对受到的伤害一无所知,只是默默地消化来自本能的酸涩。
车上。
安静的车厢里,斯烬和陈玉蓉坐在对角线。
陈玉蓉通过后视镜看了眼戴着耳机看向窗外的儿子,带有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刚才那个女孩,你其实认识吧。”
斯烬没说话,似乎没听见。
“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我明天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斯烬动作缓慢地摘下一边耳机,无非是从安静的空间进入另一个安静的空间,他冷冷地说:“不用白费力气,我真的不认识她。”
他眉心微蹙,隐隐担忧。
他从不觉得陈女士是在开玩笑,她向来雷厉风行,说到即做到。
“她叫什么?”陈玉蓉问。
“我不知道。”
“还想着骗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斯烬有些生气,却也还在隐忍,“你为什么总是要对我身边的人调查得一清二楚才行?”
“不调查我怎么知道谁干净谁不干净,这是为了你好。”
“那我爸呢?”
空气一下就冷了下来。
陈玉蓉目视前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我只剩下你了,所以更要保护好你。”
她的语气有些哽咽。
斯烬重新把头扭回去,对话就此停止。
心隐隐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