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精瘦模样,但面色红润有光泽,要不是脸上的皱纹比较多,并且声音沙哑,肯定让人以为他只是个中年人。
两道粗粗的黑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离眼睛很近,但仍然盖不住小眼睛里的灼灼目光。那目光亮得就像探照灯,连倪廷谟都有些受不了。鼻子比常人的短一些,嘴唇薄而微凸。灰白的络腮胡,胡须较短且根根挺立。
一看就是那种精明强干的硬茬子,并且野性十足,想来应该尚无妻室。这种无牵无挂的人不可得罪啊!
老头身穿一件粗布短衫,短衫因为洗了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很干净,也都打了补丁。腰间系着一只硕大的酒葫芦,那葫芦坠得沉沉的,略微一动就晃荡一下,显然里面装满了酒。
这人身上带了这么重的东西,竟然还能悄么声儿来到自己身边,倪廷谟心中顿时警觉起来。
他继续向下看,老头的粗麻裤子干爽爽的,连一个泥点都没有。作为一个渔夫,怎么可能这样呢?
更奇怪的是这双布鞋,看上去用料似乎比寻常布鞋更厚,厚厚的千层底用的都是白布,这对一般百姓家来说几乎不可想象,谁家纳鞋底用的不是做衣服的碎布,哪舍得用同一色的布?
况且在温暖多雨的南方,穿布鞋的都是像倪廷谟这种不干体力活的老爷们,除了他们,哪个平头百姓不穿草鞋!
而且,此人的鞋边布还都很是雪白,没有毛边,分明还是双新鞋,但拇指处却都穿烂了,最薄的地方甚至只剩下几根纤维连着,说明他经常穿。
能把一双新鞋穿成这么个破样,会是什么人呢?
打量完毕,倪廷谟眯起了眼,淡淡道:“你无妻无儿,令堂应该还健在,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富户。你自小习武,主要修习轻功。家有田地,但你自己不种,只雇了长工种地。你自己做了一些副业,比如打鱼……”
老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里的大鱼不知不觉掉落到地上,在草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借着涌上来的湖水飞快地游走了。
而老头却浑然不觉,只是呼吸急促地瞪着倪廷谟。
倪廷谟心中暗喜,心想看来自己猜对了,但是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虽然你在打鱼方面比较擅长,但是你并不只做这个,或者说,你还有其它的手段能助你发家致富。”
老头张大了嘴,呆了好一会儿,才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着倪廷谟跪拜下来,颤声叹道:“老神仙啊!您老真是神仙在世!不瞒您说,我以为这些算命先生都是江湖骗子,遇到您才知道原来我错了,这世上还真有神仙存在!”边说边磕头。
嘿嘿,混过去了,请叫我忽悠老能手。
“快起来吧!”倪廷谟忙弯腰将老头扶起,却见老头一边继续吹捧他,一边悄咪咪地眯着精亮的小眼打量他。
他向下一看,才发现袍子下摆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溅湿了,露出了布鞋。
倪廷谟这才想起自己作为走南闯北的算命先生,脚上穿的这双半新布鞋可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但已经如此了,他就索性把袍子提起来拧了拧水,捋着胡子淡淡地道:
“神仙什么的,老夫还算不上,只是在此道中修炼久了,有些独到见解罢了。老夫也有几个信徒,经常请老夫去家中看相算前程,倒也快活随意!”
言外之意就是,咱穿布鞋是因为咱有人供养,咱不穷。
老头这才恍然,频频点头。
倪廷谟满意地拔起身边的算命幡,道:“好了,这次在湖边相遇,你我算是有缘,虽然没有吃你的鱼,但是承你的意!临别再送你一句佛语,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往前走去。
他要再去被害人家中调查一番,因为现在这具身体里的顾嘉翊,可一直对那个传说中的小寡妇很好奇呢。
倪廷谟翻过土山,穿过树林,用算命幡当登山杖用。上面的布幡本来就又脏又破,这一路上又被树杈刮了几次之后,更加破得不能看了,如不定睛凝神,是很难看出来中间那“算命”两个大字的。
不知不觉过了晌午,倪廷谟终于进了村子。走了这么远,他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此刻看着两侧酒旗招展,各家饭馆门前都摆出了桌椅,特别是阵阵菜香飘来,他越发饥渴难耐,就在一家馄饨馆门口坐下,把算命幡用力往地上一杵,道:“来碗馄饨面,再来个菜馍!”
“来喽!”
片刻,店家娘子端着满满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放到倪廷谟面前,又加了一个沉甸甸的大个菜馍。
倪廷谟饿坏了,也顾不上烫,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都给吃完了,碗底都好像舔过了一样,连渣都不剩。
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招呼店家娘子结账。然而,这手往怀里一掏就再也拿不出来了。
擦!银子呢?
他使劲掏了掏,摸了身上每一处角落,还是……没有!
倪廷谟的表情顿时尴尬了。
他明明是有银子的啊!
难道是,掉在穿越时的那个羊棚里了?
不会呀!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出棚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呢,确实是没落下什么东西啊!
还是说,在路上丢了?
这可就说不准了,路上路况那么复杂,跋山涉水的很难讲啊……
“老先生,只需给我八枚铜钱,一碗馄饨面六枚,菜馍两枚。”店家娘子盯着倪廷谟拿不出来的手,面色有些难看。
倪廷谟无地自容,陪着笑道:“嘿嘿,老板娘……”
店家娘子面色一沉:“老先生,本店小本经营,不赊账!”
“不是赊账,嘿嘿,我是想问能不能把这个抵给你?”倪廷谟指了指算命幡。
“你耍我吗!”店家娘子怒道,“这么个破烂东西,一文不值,要来何用!哼,看你像个忠厚长者,谁知竟是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也不看看老娘家是什么人,是你能欺辱的吗!”
“你怎么说话呢!”倪廷谟顿时不高兴了,道,“我只是一时拿不出钱来,又没说白吃白喝!这个幡是我的招牌,我肯定是要赎回来的!怎么就欺辱你了呢?竟还对我恶语相向!”
两人争吵起来。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杨家姐姐莫急,我替这位先生付了。”
倪廷谟大喜,回头一看却愣住了,说话的竟然是之前的那个老头!
我不是早就跟他分道扬镳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碰上?
老头没在意倪廷谟目瞪口呆的样子,仍旧是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双手奉上八枚铜钱。他没有直接给店家娘子,而是捧到了倪廷谟面前。
倪廷谟愣了片刻,便将这八枚铜钱拿起来放到桌上,然后拔出算命幡,转身大步离开。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轻巧零碎的脚步声,显然是那老头正在快速赶上,转眼间便到了倪廷谟跟前。
倪廷谟瞥他一眼,道:“那八枚铜钱一定奉还。”
老头陪着笑脸,道:“老头子不是这个意思,先生误会了,能为先生做点什么,是老头子的荣幸,哈哈。”
跟这种老人精说话,必须担起十二分小心。倪廷谟心想,但面上不动声色。
老头接着笑道:“先生一定是奇怪老头子我怎么会到这里吧?”
倪廷谟脚步不停,淡淡道:“不奇怪。你轻功好,去哪里都不在话下。”
老头:“哪里哪里,老头子其实一直都跟着先生您呢,嘿嘿。”
倪廷谟诧异道:“你一直跟着我……那么远?为什么?”
老头:“老头子觉得跟先生很是投缘,实在是想跟随您,但又感觉先生您好像并不喜欢我,所以就只好远远跟着……”
倪廷谟恍然:“哦,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如芒刺背,原来是你啊!你跟着我绝不会只是因为投缘吧。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老头嘿嘿笑着,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倪廷谟坚信这老家伙肯定有事。
果然,老头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老头子的确有点儿难言之隐,一直害怕惹出麻烦。今天早上先生的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很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但事情已经做下了,想请先生您给指条明路。老头子当牛做马,感激不尽!”
倪廷谟盯着他,心想坏了,我是不是忽悠过头了?必须尽快抽身,否则一旦穿帮可就不好收拾了。
于是淡淡地点点头,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能迷途知返,实属不易,老夫也的确应当助你一力。然则,近来实在是有事在身,忙不开啊!”
老头忙道:“没事没事,我不急的。只请先生能允许我跟在身边,老头子就心满意足了。如若先生得空时能指点我一下,那我就更加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
倪廷谟想,后面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事,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身边确实需要有个厉害人物帮衬着。于是就同意他跟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