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无论如何都要走了。可至门边,又转身:“我说……那个美人计能不能别使了。”
顾流纨已经快睡着了,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
陆沉一抹笑容荡开,轻轻拨开门闩。猫一般无声而去。
齐粟回到自己房里,烛火尚明。
他在案边坐下,拉开桌上的一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封刚传来的密报。
通州天罗地网,包括金人内应在内,无人见过陆沉的行踪。
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逃出生天。也不至于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流纨的心思……变了。
心口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叫齐粟有些呼吸困难。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切身的威胁。
陆沉本就很难杀,又有顾流纨掣肘。如今离颢京不过一两天的路程,再截杀陆沉,更加不可能。
而这两人虚虚实实,名册在谁的手上,尚且不明,叫他就算有万千手段,却无一处着力。
更不用说,凉州那莫名其妙的败仗,莫名出现的金太子淮英……
齐粟如玉般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自小便被人抛弃,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自己人前无数次隐忍,战场无数次厮杀。
他何尝不曾卖命,不曾忠诚?
整个南朝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完美的将才;因为,他比别人更一无所有。
只因为他的身份。
他是金人。是皇子。是被诬陷被追杀,靠着南人母亲的美貌和谎言寄人篱下苟活至今的,金国皇子。
若是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金国的皇帝会欢天喜地迎他回家?南人会顾念他曾经的功勋网开一面?
回不了头了。
形同虚设的金太子淮英,是金人为他挖的陷阱。一旦他当了真,主动跳下去,在金人那边无葬身之地,在南朝这边千刀万剐。
再不做出选择,便是万丈深渊。
烛火跳跃了一下,不过一息的功夫。
齐粟的脸色忽明忽暗,烛火亮起的时候,他脸上恢复了那副温润的表情。
然而淡漠,淡漠之极。
是那种弃置一切才能死里逃生的淡漠。
他提笔蘸墨,匆匆写好文书,走至门边敲了敲门,立刻有人悄无声息地接过文书,转身离去。
这世上不会有人可以威胁他。
次日,顾流纨一推开门,便被眼前这阵仗吓了一跳。
除了着甲带兵的侍卫,还有一片花红柳绿。仔细看去,有中年妇人,也有少女。手上捧着的,不是胭脂盒子首饰盒子,便是霓裳羽衣。均是伺候的人。
这是……?
齐粟身着玄色暗纹袍子,从众人身前走过:“请顾小姐梳妆。”
“齐大哥,你弄错了吧,我是要上京救父,不是要嫁人。”
齐粟低头笑了笑:“若是我齐粟能等到那一天,这一生便也值了——只是假装一时。不然,只怕我们还没见到陛下,便被人绑起来,送到大理寺了。”
顾流纨明白了,她现在是通缉犯,只能伪装身份,好顺利申冤。
要是她头铁执意做她的顾流纨,不仅连颢京的城门都挨不到,还得连累齐粟。
顾流纨看着那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衣物,给了齐粟一个甜甜的笑脸:“好。”
齐粟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听到门后的动静,回过身来……
这天下,没有谁比她更配这一身。出炉银的光彩流动,衬得顾流纨遗世出尘般的美貌。
这是他在很久之前,打算向顾扉求亲时,花了小半年的时间,精挑细选的礼物。
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是没关系,终有一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娶她做妻。
若非顾扉偶然从金人口中得知那个秘密……或许他已经美梦成真。
顾流纨笑如星辰耀眼:“好看吗?齐大哥?”
齐粟真心地喟叹:“何止是好看?好看不足以形容你万一。”
“齐大哥你小嘴可真甜呢。”
突然,顾流纨笑容滞了滞,隐约想起一句话来。
“那个美人计,能不能别再使了?”
陆沉那小子,走的时候是不是跟她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为什么不使?美人不使美人计是傻子。
等我搞到前线情报,用我的花容月貌救你于水火,你就知道美人计有多好使了。
顾流纨抬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齐粟有一瞬的心悸。
这一路,齐粟与顾流纨当真片刻不离。
如今顾流纨名为苏婉儿,是齐粟路中营救的民女,为报恩,便以身相许。
说实话,顾流纨听到“以身相许”这个说法的时候,是很想笑的。
古人那么容易就以身相许,怎么她追星的时候,见偶像一面都那么难呢?以身相许,到底便宜了谁呢?
要说齐粟,怎么看也不比那些偶像差半分。又能文能武,还没架子。要一百个签名都没问题。
挺好,挺好的。
顾流纨一路都笑眯眯。
但是还要救爹。
虽然不是亲爹,但……任务要完成吧。以后,还得靠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吧。
但是爹好难救。
顾流纨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愁眉苦脸。
齐粟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没见过这般捉摸不透的。
离颢京还有百里的时候,夕阳沉甸甸下坠,夜幕由此拉开。
最后一晚,他们住在城外齐粟的一处别业。齐粟与顾流纨前脚踏进别业,侍卫便重重把守,固若金汤。
为了她的安全考虑,她自然感激。
但是她跟齐粟一前一后跨进院子之后,重重轻盈的罗帐后,是一汪氤氲的温泉。
这场景……怎么有点像度蜜月?
齐粟侧头看着顾流纨脸上变幻的表情,不觉好笑,故意逗她:“天气很凉了,晚上要不要泡汤?”
泡温泉嘛,她又不是没泡过,这有什么。
大家都很大方的。泳池和温泉,还用分个男女吗?
但是……有一个问题。
孤男寡女,湿身相对,真的不会擦枪走火?
尤其自己换上这身衣服之后,这人这一路看自己都色眯眯的。
“你那美人计……能不能别再使了?”
顾流纨一愣。这句话怎么老是冒出来?见了鬼了。
“泡汤好呀!可是你们有泳衣吗?你们不会是……光着泡的吧,哈哈哈。”
齐粟奇怪地看着她:“在我自己家里,有何不可?”
“哦,这是你家。那你自然想怎么泡便怎么泡……相当于洗澡,你一个人,好打发;但是我跟你一起,不能也那啥……是吧?”
齐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流纨尴尬地收了笑——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但是没关系,她脸皮厚。
稍后,齐粟缓缓登楼,在廊上站住,静静地朝下看去。
薄纱罗帐掩映中,听到那个女人“喔呵”一声,随即衣物被抛到天上去,“扑通”一声落了水。
饶是齐粟心事重重,此刻也不禁笑了。
从雾山回来,怎么变得这般跳脱?
顾流纨像一只鱼那样欢快戏水,半点不肯安分。
齐粟本来带着笑意的嘴角突然僵住。
她为何在父亲危在旦夕之时,这般毫无顾忌地快活?
除非,她十拿九稳。
齐粟后背沁出一层薄汗。猛然扣住眼前的栏杆,指尖发白。
一名侍女登上楼,走至齐粟面前,向他递出一封信。
齐粟看过,将信塞进怀中;朝下看去,那个女人正趴在池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点心。
顾流纨足足玩了一个多时辰。玩痛快了,打算起身,便有人捧上宽松的浴衣,服侍她穿上。
她虚虚拢上,一回头,便见到薄纱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顾流纨下了一大跳,大声道:“你在那儿干嘛?”
齐粟从帐后走出,挥手让人退下,随手拿起身边衣物,走到顾流纨的身边:“我帮你。”
“不是有侍女吗?”
顾流纨衣衫单薄,半隐半现。颇有些不自在。
齐粟将衣衫披在顾流纨身上,随即,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他们粗手粗脚,你不会喜欢。”
很轻很轻,比羽毛还轻的动作。
顾流纨本是心思粗疏之人,要是在以往,这种程度的触碰她根本不以为意。
就是跟陆沉同乘一匹马,靠得那般近,她也只是觉得,陆沉的胸肌练得很好。其他的就没什么了,也没有今天这样——
不自在。
顾流纨往一边让了让:“我自己来吧。”
齐粟一愣:垂下手无奈道:“流纨果真与我生分了。早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雾山。”
在齐粟逼人的视线下,顾流纨一阵心虚。
“我之前-----我------”
“你之前-----并不抗拒与我肌肤相亲。”
天雷滚滚。
她印象中,抱是抱过的,可到哪一步了,她心里没数。
什么意思?他们俩那个过了?
顾流纨心里飞速盘算,要是叫他发现自己占了原来那个身体,会怎样?会继续喜欢呢?还是杀了?或者把自己当成替身,又爱又恨?
“你在想什么?”
要不我干脆豁出去,舍命陪君子,什么事情都等到了颢京再说!
顾流纨大胆抬头,朝齐粟眨了眨右眼。
齐粟:?
顾流纨娇羞低头:“我有些不适应,要先适应一下。”
“无妨,我可以等。”
“那我们先吃点东西?”
“听你的。”
席间,顾流纨亲自给齐粟斟酒,齐粟动作稍慢,她便替他端杯,递到他嘴边。
此举本来暧昧,可顾流纨做起来,倒像是想要把他灌醉一般。
齐粟来者不拒。
直至半夜。
齐粟握着她的手腕,第一次推杯:“夜深了,流纨。”
嗓音低沉,无限魅惑。
“啊---不喝了?”
“你适应的方式,便是拼命灌我酒?我喝醉了,你打算做什么?”
灌了这么多,还没忘记呢。
齐粟自然看出她眼里的躲闪,笑着另外拿出一柄极漂亮的酒壶:“轮到流纨喝了。”
流纨的酒量约等于零。
她撒娇推开:“我不会喝酒。”
齐粟学她,将酒杯递到她嘴边。大有不喝不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