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了一个多时辰了,顾流纨的双腿早就没了知觉。远处的烛火与觥筹渐渐模糊,只剩一阵高似一阵的划拳斗酒声往她耳朵里面灌。
刚下过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将她从里到外浇了个透湿。此刻水珠顺着她的衣衫滴滴答答下落——样子狼狈是顾不得了,主要是太冷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眼角余光看到身边跪着的苏浅贞抬起袖子,像是十分惋惜刚刚与顾流纨换下来的华服被暴雨糟践得面目全非。
命都快没了,还顾得上这些,也是心大。
顾流纨和苏浅贞,连同这一路跪着的的十位,一共是十二位女俘虏。
说是俘虏,其实她们也是南人,正与前方营帐里居中坐着的少年将军同属一国。
事情的原委要从好几年前说起,当年行营节度使顾扉打赢了金人,将部分臣服的百姓安置在大雾山脚下,准许他们与南人混居,自行开荒生计,这本也是好事。可最近这村子却成了收纳金人奸细的老窝,被兵马使陆沉一举捣毁不说,还将计就计假传了消息,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今晚正摆庆功宴呢。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便是这次大战的总指挥,兵马使陆沉。
面孔十分年轻,却难掩锐利与威仪。
顾流纨并非大雾山人,她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乃是为了给有通敌嫌疑的父亲找一个人证;此番被俘,实属倒霉,倒大霉!
若是父亲的嫌疑还没洗清,女儿又成了通敌的细作,那他们父女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于是在来的路上,她想法子与苏浅贞换了身衣裳。连同头面首饰,一同给了她。只求不要因为这身衣服惹来别人的注意。
眼下,她跪在那儿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陆沉不把她们杀了,反而是叫他们排排跪,是为了什么?
忍着头昏眼花朝前看去,陆沉正搂着一位身着绯色襴袍的儒将拼命灌酒。
那儒将三十来岁,肤色白皙,面相精明,在一众糙汉中显得格格不入。想来平时是颇为自律之人。
此刻他却被陆沉灌得苦不堪言。
一张口,还未发出一个音,陆沉便毫不客气地反手掐住他的下巴,猛灌下去。随后周围便是雷鸣般地叫好声。
那儒将看着快要哭了—这未免也太热情了些。
陈起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把陆沉那钳子般的手臂给他掰开。奈何陆沉看似搂得轻轻松松,但任他怎么掰,就是纹丝不动。
陈起想再这么灌下去,自己就要多了,就要坏事了。
他这回觑了个空,一把夺过陆沉手上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惯:“将军,大帅带了话来,您到底听是不听?”
陆沉笑容浮在嘴角,面色如常,眸子里透着冷意。似乎觉得无趣,放下了酒杯:“陈大人请说。”
这位陈起便是他口中的大帅,也是镇守西北的都知兵马使齐粟的心腹,行军司马陈起。
“大帅说了,陆将军英武睿智;他本不该过问如何处置俘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大雾山向来鱼龙混杂,若是一个处置不当,只怕后患无穷;是以叫某来过问一二。顺便提醒将军,勿要忘了武威候的前车之鉴。”
陆沉看着杯中的玉液琼浆,笑意未散;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又举杯道:“齐帅深谋远虑,我等不及。”
陈起却不敢举杯:“所以……”
陆沉薄唇轻启:“杀了。”
顾流纨跪在营帐外,其实不太能听清帐中的交谈,但父亲武威候的名号,和那轻描淡写的“杀了”二字,还是清晰无比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悬了的一颗心,终是死了。
自求多福吧,这一世的便宜爹。
谁知道陈起在陆沉说完之后,竟然迟迟没有回应。
顾流纨忍不住抬头看去,着绯色襴袍的陈起面色深沉,不知道再想些什么;而陆沉,则满不在乎地举杯。
在场的,也是各划各的拳,各饮各的酒。
“齐帅的意思……将军当真不明白?”
陆沉挑了挑眉,今晚上第一次,把视线投向营帐外跪着的一排女人。
女人,偏偏是女人。
他岂能不明白?
武威候顾扉那儿,大概是还缺一点必死的罪证吧。
想不到他陆沉除了行军打仗,还要接下这种栽赃陷害的任务。
陈起等得有些心焦,有些拿不准这位将军的心思。
齐帅似乎提过,他才十九岁。这两年爬得忒快了些。
本事自然是有真本事的,但光有打仗的本事,只怕还不能如此,他若是不识时务……?
陆沉放下酒杯,依旧笑意盈盈:“明白!陆某岂会不明白,齐帅体贴将士是出了名的……只是,陈大人,我陆某这支队伍火里来血里去,连胜七场无败绩,靠的,也是严明的军纪呢。”
陈起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陆沉便微微低了低身子去就他:“不是我要拂齐帅的好意,这军中一旦出现女人,未免软了他们的手脚。”
陈起深深地看着他:果然是比猴还精。
齐帅是那个意思吗?
杀既杀不得,留又不能留;这烫手山芋,便扔到他手上来了。
可陈起来的时候,齐帅可是下了死命令。务必要从这些俘虏手上拿到罪证!不然……
半晌,陈起的脸上也浮现了陆沉那种不达眼底的笑意,顺水推舟道:“将军此言差矣。东边大雾山数万金人已经平定,西边小凉山天然一道屏障。陆将军何必如此紧张?眼下,只需等着朝廷的调令,坐等升职便可。适当放松放松,也对得起兄弟们跟着您出生入死。”
陆沉笑意更盛,再一次看向营外之人,目光便多了一些意味。
顾流纨心道:这是到哪一步了?牺牲色相这一步?
她醒来便是被绳索绑着走在山路上的场景,前后一看,全是女俘。当时就觉得怕是不太妙。
果然如此,顾流纨真是无语。
万恶的旧社会。
不过总比死了的强。
陆沉举起酒杯:“齐帅美意,陆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军先请。”
此时帐中之人无论几分醉意,都差不多醒了。因为他们的将军要从一众女俘中挑选一位宠姬,好奇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陆沉当真起身,军靴踏在毯子上,走出营帐,落在队伍最左边一人前。
陈起在他身后道:“都抬起头来,叫将军好好看看。”
于是陆沉缓缓踱过队伍,在苏浅贞面前停了下来,见她服饰与别人都不同,神色有些疑惑。
苏浅贞抬头,大着胆子与他对视。
仅是刹那,风月无边。
陆沉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顾流纨朝他身后扫过去,个个五大三粗,要说俊美,唯有这位将军。
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妨选个最帅的。
陆沉也在她面前打量良久。
顾流纨就算是这么溅满了泥点子的一身,也该是男人的首选。
而盛装打扮那位频送春意,便可以讨他欢喜?
他故意曲解陈起的意思,此时便得认真选,绝不能有半点敷衍。
于是他执起顾流纨的手,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右手虚虚拢着她的肩膀,颇为轻佻地大笑:“各位自便,某不奉陪了!”
不用看,身后那位儒雅风流之人,定是满意,得意。
顾流纨木偶般地被他揽着,心里长长地叹气,只能安慰自己:不幸中的万幸。
不行,不能轻易放弃!顾流纨,你现在是古人,你的节操呢?见人家长得帅骨头就软了?你当追星呢!
此时四周亦是大笑,只是这笑声浮在空中,不必陆沉的笑真诚多少。
真的……可以?
但将军既然发了话,这些女子无论如何也是要领入自己的营帐中的。
但碰是不敢碰的。
满室虚假悬浮的喜气洋洋,只有苏浅贞忍不住咬牙切齿。
那个自称陆非的女人已经被带走了,她恨不着别人,便只能朝那位人模狗样的儒生那边瞧去。
巧了,那边也在看她,眸色阴沉。
营帐里,陆沉将人扔在一边,便自去书案前翻书。
顾流纨四周打量一番,这营帐不过比普通战士的营帐大上一些,放着一张结实粗犷的木床,外加兵器架和巨大的舆图;地上未铺毯子。
顾流纨看出来了,这人对女人定没兴趣,刚才选她,乃是形势所逼。
那个绯色官袍之人只怕不会看他把女人领回去了便信了,定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既如此,今晚只怕不会安稳度过。
这种欢好之时还要被人监听的事,古装剧里也没少演。
顾流纨正盘算着怎么既帮这人应付过去,又为自己讨得一线生机,叫他领了她的情,放她回去才好。
看在她她弱小无助,人畜无害的份上。
似有一阵风吹过,烛火跳跃了一下。顾流纨馊主意正在酝酿策划,陆沉突然掩卷道:“事已至此,去洗漱一番。”
什,什么?!
亏她刚才还想着跟他演一场戏——就是演戏也很大牺牲了好吗?他,他竟然要来真的?
他刚才那模样,不是很勉强吗?她看他,不是人品端方,不近女色吗?她竟看走了眼?
陆沉起身脱铠甲,朝营帐外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走来:“形势所逼,我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