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侧彩釉瓷瓶上插得荷花骨朵没来由地点下头,碰着瓶口发出细小而又沉闷的敲击声。
只有褚垣听见了。
"臣梦见了殿下。"
藏于罗袖中蜷曲的手指,不自觉正坐的腰背,眼神只是一瞬间的飘忽,褚垣便察觉不妙收起了心思。
“哦,本王都在你梦里做了些什么?”褚垣面上不改神色,说道。
卫涂垂下眼眸,瞬间温顺如同家犬,柔声:“还请殿下恕罪,臣不记得了。”
“莫不是什么坏事吧?”褚垣轻轻摇着扇,从容地说,“诸如,罚奉、降职或者赐死?”
“殿下宅心仁厚自然不会这样做的。”卫涂没有抬头直视他,接着说:“只是臣愚笨,怕惹得殿下不高兴了。”
褚垣抬手支颌,表情玩味地看着他,好奇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在哪里。
“怎会?少卿大人是青年才俊,何必妄自菲薄。”
“青年才俊?对于殿下而言却是最无用处的一点吧。”卫涂说的模糊不清,褚垣也开始费劲的思索他其中话语是何意思。
所以说,褚垣非常讨厌跟当官的人说话,总是绕来绕去的,得费心猜。
气氛沉寂了一会儿,褚垣以扇半遮面,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
“少卿大人,”褚垣语气带着笑,眼神却是平静不波澜,“本王一生毫无建树,想必将来也是碌碌而终,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为圣上解忧,自然是步步高升。”
卫涂舒展双臂拱手说道:“殿下,劝人之前先要度己,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神色微动,褚垣原先想着还要跟他打了八卦轮回,绕个几圈再就此揭过,却没想到卫涂竟然大大方方的向他示好,褚垣很久没跟聪明人打招呼了,也不明白自己对于卫涂有何利可图。
“哦,”褚垣淡淡地笑了一声,说:“你也想成为流连于歌栏舞枋的浪荡子吗?”
卫涂皱眉像是不高兴了,语气也有些冲:“殿下不信我是应该的,即便是曲解我也无可厚非。”
他说的委屈,罢了便从走到堂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褚垣伏身行礼,“先前失礼之事还请殿下责罚。”
早前小厮端进来一杯茶,褚垣嫌热,就搁在一边,此刻他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盏,茶水虑得干净,他浅尝一口却发现这茶依旧是又苦又涩。
晾了卫涂许久,褚垣放下茶盏扣出些声响,开口说道:“卫涂,你喜欢竹子吗?”
“臣......”卫涂直起身依旧低头回避褚垣的眼光,他语气似有疑惑一时答不出是否。
“常言不可居无竹,这竹子向来是文人墨客清高之人钟爱之物,”褚垣从旁抽出张纸,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作画,“可我却觉得这竹子表面上刚直不阿,这枝杈却肆无忌惮地伸向别人处,见风使舵腹中空空无半点内涵,虚伪至极。”
话毕搁笔,褚垣抖平袖子,看着堂下“温顺”的卫涂冷言道:“少卿大人,我见你房外种着些郁竹于此处风水不和,叫人砍了吧。”
卫涂忽然抬眼,波光流转让人心悸,这双眼,总是让褚垣慌张,明亮又过于真诚。
拿起搁在桌上的扇子,褚垣脸上带着笑意,缓步踱到卫涂身边,合拢扇子一挑人下巴,语气更放肆了些:“嗯——你这张脸的确是担得起京城第一的称号,若是真想......”褚垣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会儿而后接道:“以色侍君也未尝不可?”
褚垣盯着眼前与他对视的卫涂,他眼中情绪复杂,像是委屈又像是不忿,恍惚间似乎见卫涂红了眼眶。
还未等褚垣看清,卫涂便率先一步低下头去,躲着褚垣的目光。
房间沉寂了一会儿,直到冰块融化在铜炉里滚了三滚发出声响,卫涂才抬起头,表情恢复了平静,拱手举过头顶再次向伏身他行礼。
“臣谨遵殿下教诲。”
褚垣见他如此,有些无措地看向一旁眼神迷离的柏溪,眉头轻皱将手中折扇扔给了他,而后走回主座重新坐下,抬手示意卫涂起身坐回去。
“说说吧,”褚垣松了松肩膀,端着副王爷的架子问道:“少卿大人近来可查出了什么?”
坐下的动作一顿,卫涂深吸一口气,恢复原先正襟危坐的模样,开口说道:“回禀殿下,秦敏亮死时跟在身边的侍卫的尸体,几日前在其家中被发现。”说话的人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瞧不见情绪,语气平静,听着又有点生涩。
“经仵作查验,侍卫赵六七身上并无外伤......”
不知怎么的,褚垣盯着卫涂的眉眼听着他缓缓道来的声音走神了,没了先前若有似无的绯红,他的眉眼清冷的像褚垣少时在行宫中见过的那一场初雪。
直到气氛再一次沉寂,卫涂抬眼望他,才将他从迷糊中惊醒。
“殿下若是不愿意听臣说,臣便让别人来。”他收回了目光,语气依旧平静。
“你说的这些本王已经听柏溪说过了。”咂摸出卫涂语气中的不忿来,褚垣越过他的话头说道:“说些本王不知道的吧。”
苍白而清俊的脸上显现出疑惑,卫涂思索了一会儿说:“下官能力不足,目前为止只查到了这些。”
“谁说的,”褚垣语气带笑,却是一副居高临下审视的态度,“少卿大人手眼通天,不若来聊聊你是如何得知秦大人臼齿丢失的?”
那张自持清俊的脸蛋儿一下就失了分寸。
“本王仔细看过卷宗了。”卫涂的反应让褚垣甚是满意,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卷宗,睨着上边的字。
“秦敏亮死于闹市,纵马车夫也被当场抓获,仵作对于秦敏亮的死亡定性是意外,呈上来的文书也并未写明秦敏亮臼齿被拔。”
匆忙起身的衣摆扫过桌边的卷宗,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卫涂扑通一声再一次直挺挺地跪在堂前。
“下官知罪,请殿下责罚。”
“你若是私开一个朝廷命官的棺椁,就是知法犯法,重罪。”褚垣说得不疾不徐,“但若是你未在查明事实以前就妄下定论,是欺君死罪。”
“少卿大人,”褚垣稍稍倾身,说:“你请的是哪个罪?”
沉默良久,柏溪在这样的氛围中感到窒息,他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跟青竹去宫里打探消息。
大概是褚垣快端不住的时候,卫涂开口说话了:“臣知罪,任殿下责罚。”
只是一味地请罪,却丝毫不解释原因,这一点让褚垣很无奈。
“定罪之前,本王有些事要问。”褚垣沉声:“抬起头来,本王看——听不见。”
“是。”卫涂跪得笔直,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
“你是如何得知这三人死于非命的?”
“起因是刘忠刘大人。”卫涂声音清朗,但说话貌似有些费劲,“下官的开蒙先生与刘忠大人是旧识,半月前听闻刘大人寻得一个神医,身上旧疾几乎痊愈,下官觉得蹊跷便前去探望,结果不过几日便听到了刘大人死讯。”
临近中午,日头从房门照了进来,把卫涂晒得皱眉。
“下官虽不是太医,但对于刘忠大人的身体还是了解的,即便再不济也不可能忽然暴毙,于是下官便带人再次验了尸。”
褚垣拿起刘忠的验尸文书,上面详细的描写了关于尸体上的疑点以及极少人会关注到的牙齿。
“因为这个你起了疑心?”褚垣问道。
“是,”卫涂的额头起了层薄汗,他缓缓说道:“据仵作所言,臼齿是死后拔下,但主家对此却并不知情,所以下官认定刘忠大人是为人所谋杀,加之崔大人此前几日在家中溺毙......”
褚垣没有插话,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文书,继续听卫涂说话。
凡人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刘忠是朝廷重臣,又是忠烈之族,且不说律法准不准许,主家自然是不肯卫涂轻易开棺的,想着夜深人静时卫涂撅着腚提心吊胆的偷挖别人坟墓,褚垣就觉得好笑。
他不光觉得,还笑出了声。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褚垣瞄了一眼呆在原地神情无措的卫涂,他向柏溪伸手讨扇子,而后从容地说
“废话太多了,本王想知道你的看法。”
“昨日臣听赵大人说,有一人出现在了两个个案子中,其一他化名为崔平,身份文书不可查,崔怀死后不知所踪,其二为‘神医’,听刘大人家人说是崔怀偶然提起,现下依旧是不知所踪。”
“恶徒嚣张,虽易了容,但却拔掉了三人口中位置相同的臼齿,是在挑衅。”卫涂分析过后做下结论。
“查案之事少卿大人比本王清楚,如今那人找不到,该当如何?”褚垣语气傲慢,轻摇纸扇。
卫涂沉默少倾说道:“查罗谷桐。”
闻此人名,褚垣皱了皱眉头,不为别的,他实在是记不起来这号人物,却又觉得耳熟。
“为何?”不管怎么样,褚垣得端着深藏不露的架子。
要是青竹在这儿,就该叹大气了。
“崔家下人曾言,罗谷桐向崔怀求官不成还被赶了出去。”卫涂如实禀明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纸扇遮着嘴巴,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褚垣又问道:“罗谷桐如今已经是禁军校尉,你贸贸然去查,人家怕是不给你这个少卿的面子。”
“下官不过秉公办案。”卫涂眼神凌然,面上严峻,“不需要罗校尉给面子。”
褚垣点点头,摇了会儿扇子瞧着门外竹影婆娑,接着语气平常:“少卿大人刚才不是请罚吗?”
话音刚落,卫涂犹豫一瞬,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伏身磕头等着受罚。
“把门外的郁竹全挖了,”褚垣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人,可好?”
“谢殿下恩典。”
比之刚才的犹豫,这回卫涂答得很快,似乎已经认命了,他起身再拜,谢了恩。
见人如此顺从,褚垣又觉得没意思了,他将扇子甩给柏溪,起身整理衣物,说道:“你且挖着吧,本王去见大理寺卿。”
日头正烈,褚垣带着柏溪步行于廊下,一路上遇见的大理寺捕快皆是面上惶恐地向他行礼而后匆匆离开。
“殿下,这就叫下马威吗?”柏溪瞧着这些人慌慌张张的,皆是避之不及。
褚垣没说话,柏溪也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也噤了声。
柏溪实在是想不明白,殿下虽然爱生气,但最近几日却总在生闷气,那不成是天太热了?
“赵居正!”侍卫还未通传,赵居正就听见了褚垣略带着怒意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起身相迎。
“臣参见殿下。”赵居正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垣不耐烦地一挥手,柏溪就带着赵居正左右屏退房外关上了门。
“殿下这是何意?”赵居正面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你算计我?”褚垣向前一步质问他。
“臣岂敢!”赵居正佯装惶恐,双手作揖。
“你别给我装,”褚垣又是一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当我傻?卫涂虽然盗挖朝廷命官的坟墓,但他查出了京中发生连环命案,若是真心,大可向陛下请罪,他有与刘家交好,此事本就可轻轻放下。”
“但是你们却要瞒下来,”褚垣又近一步,看着垂眸沉默地赵居正,“在我问起时,你又故意透露,这是何意?啊?要我拿着他的把柄吗?”
“殿下从前不就这样吗?”赵居正神色平静地说:“手里总要握着些底牌,何况殿下七窍玲珑,如今这般不是殿下默许?”
一双眼眯起,泄露出些许冷意,褚垣沉默地打量他片刻,而后越过赵居正坐到主桌,从上而下的睨视他,说:“赵居正,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臣能有什么心思?”赵居正转过身,稍稍弓着腰笑盈盈地看着褚垣,“即便是有,那也是为了大宁,为了陛下。”
“打哑谜?”褚垣坐得随意,他将手搭在膝头。
对于褚垣的提问,赵居正笑着沉默。
“哼,”褚垣不满,拿起桌上的公文随意看着,“陛下遂叫我监管此案,但依照传言中卫涂的能力,也用不到我出手,无论是什么,都别把主意打到本王头上,”
“既然是陛下圣旨,自有其深意,”赵居正仍是笑着,恭敬地说:“又怎么能说是臣在算计?”
“啧。”褚垣咋舌,将手中文书扔在桌上,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忽然人影匆匆,喧闹了起来。
“柏溪,”褚垣将门口的柏溪喊了进来,皱着眉问道:“外面发生何事?”
“殿下,”柏溪左手拇指摁着右手拇指,神情不自然地说:“是......少卿大人晕倒了?”
“啊?”褚垣倏地站起身,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赵居正皱了眉头,眼神不明的看了一眼褚垣。
修修改改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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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