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潮,冷空气自北向南横穿整座遥山城,山脉走向顺风向的遥山、芳清山、落云山等一系列山脉并未对七级大风多加阻挡,反而对其敞开怀抱,纵容他拽落梧桐树上苟延残喘的枯叶,扑灭曾闪耀一时的秋阳。
朔风阴冷,像沉默的猎手逡巡于街道。衣服上任何开口的地方都会给予他可乘之机,刹那间,稀薄的温度被突然而至的猛风剥落,烟消云散。小心些,街道上的冻痕、管道旁的冰凌都是他行走过的痕迹。
天色阴沉沉的,一中校园内有的学生甚至已经穿上了加绒的冬季校服。
午饭后,天气还是不太暖和。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李朗裹紧了黑白的秋季外套。
他看见教学楼一楼小广场上竖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一起去看星星吧!——天文社”
“华夏诗韵,浸润心灵。欢迎加入诗词社团!”
“跃动青春,球场飞扬。JOIN US!——篮球社”
……
广告牌下人头攒动,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围着老师说着什么报名,纵使天冷也阻止不了同学们对学习和义务劳动以外事物的热情。
李朗停下脚步看了一会,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走过李朗身边的男生问同伴:“这是干啥呢?”
同伴说:“社团报名啊,刘圈儿课上不是说了吗,学校以后让老师办社团活动,学生报名参加——你是不是上课又睡了……”
李朗想起昨天班长好像说过这个事儿,只不过当时早读刚下课,他好像也在睡……
李朗刚一进班就看见一圈一圈人都围在英语课代表陈曦身边,陈曦则是拿着本子在记什么。
南瑆儿站在人群的外围,举高了手,踮起脚尖,好让自己不被人群盖住,她兴奋地喊:“陈曦,陈曦,我,我,我!”
陈曦用水笔在记事本上飞快地写,“好,好,给你记上了。”
李朗问南瑆儿:“这是干什么呢?”
“韩梅要开社团,放英文电影,现在都正跟陈曦报名呢——你也报吧,李朗。姚孟文和牛毛儿都报了。”
李朗浅笑着点点头,“行,算我一个。”
南瑆儿立马转头踮脚向陈曦说:“陈曦,陈曦!还有他,还有李朗!”
王恺格从走廊准备回班时瞅见陈曦正捧着个本往办公室送,王恺格随意地往本上瞟了一眼,结果就瞧见了李朗的名字。
王恺格赶紧叫住她:“诶,陈曦,这本是干啥的啊?”
陈曦答道:“英语社团的报名名单,我正打算给韩老师送过去呢。”
“韩梅的社团吗?”王恺格问,“我现在能不能报?”
陈曦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能,刚才为什么不报?现在我都要给老师送去了。”
“刚才不是没注意到吗,现在我注意到了。”王恺格狡辩道。
陈曦压根不信,“那么大的窗户,直接就能看到班里,你搁走廊上晃半天会瞅不见?鬼才信呢!你就是不想报。”
“我现在想报了,你就写我一个名字呗,求你了姐,”王恺格求道,“要不我自己写也行。”
“不行。”陈曦还是拒绝了,直接就走。
结果陈曦没走两步,身后就突然伸出一只神秘的大手把她的记事本薅走了。
“我去,王恺格,贱死了,还给我!”陈曦半怒道。
王恺格嬉皮笑脸说:“你写我名,我就还你。”
“滚蛋!”说着陈曦就去抢,可是王恺格太高了,胳膊又伸老长,她只能踮脚去够。
结果,陈曦刚踮起来脚,王恺格那纤长的手腕就往上抬一点,每回都错那么一点儿距离,陈曦就是够不到。
陈曦一想,这不是耍猴的吗?!越想越气,使狠劲往他脚上一踩,结果王恺格很敏捷地闪到她身后,还不知怎么把她水笔顺走了,“我去!”陈曦这下是真的无语了。
王恺格笑得又欠又灿烂,拿着笔就往本上写,写着还念着:“王、恺、格,大、帅、比!”
陈曦无奈地凑近他,然后王恺格一转身绕到她另一侧,“等下还没写完。”
“还我!”陈曦伸出手向他讨要。
“写完了,还你。”王恺格把水笔盖上盖子,连本带笔递给陈曦。
陈曦看着记事本上写的歪歪扭扭的“王恺格大帅比”六个字,翻了个精妙绝伦的大白眼,“行吧,你这人……”
陈曦送着本子走远了,王恺格满意地打了两个响指,高高兴兴地跑进教室。
社团活动的时间就在每周四下午三四节自习课,也就是报名开始的三天后。
一般来说,一中同学们的生命力会以周为单位呈现出周期性变化。周一刚来,可以小撑一下;周二,专注于学习;周三,感到困难;周四,陷入低谷,魂不附体;周五,快放假了,有盼头,再挣扎一下;周六,按捺不住的兴奋,躁动起来;周六晚上,回到家,嗨起来!——周日返校,感到与家的“分离焦虑”,“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往常一到周四,同学们就蔫了吧唧的,可这周四因为有了社团活动,一个个都短暂支楞起来了。学校里的空气活络起来了,到处都有隐隐的喜悦。
这周四比前几天还冷,同学们几乎换上了厚实一些的冬季校服。冬季校服以橙黄色为主体,被姚孟文戏称为“外卖骑手服”,牛逸矛则认为是“快递配送套装”。
李朗走上五楼,他遥望天色,凝云惨淡一片,风倒是小了许多。他走进活动教室,韩梅正在调试黑板上的多媒体。他看见前三排坐满了人,就往后走。
这时,他听见有人小声叫他,“诶,小李子,李朗,坐这!”
他回头看,是第三排的王恺格在叫他,王恺格身边还有个空位,被一个墨绿色书包占住。王恺格把书包拿下去,指着空位。他那双闪动的,墨色琥珀似的大眼睛正笑着、盯着自己。
李朗有些惊喜,眸光里像闪过一束烟花。他走过去,刚一坐下就嗅到了一股浅淡的薰衣草的清香,他看向气息的来源,竟然是王恺格。
感受到视线的王恺格转头看向李朗,眉头微微一挑,眼神中带有轻微的疑惑。
李朗赶紧微微一笑,说:“谢谢。”
“没事,”王恺格很爽朗地说,“本来是给董以航占位的,结果那信球死活不来。”
“他可能更喜欢体育类的社团。”李朗猜想着说。
电灯熄灭,屏幕亮起,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整个教室瞬间变成了一个小放映厅,外界的纷扰再与室内无关。
电影,开场了。
今天播放的是经典英文电影《怦然心动(Flipped)》,剧目开篇先听到一段轻快的音乐,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叮”的一响,女主朱莉热情烂漫的笑容出现在荧幕上……
这部电影李朗并非第一次看,但看得全情投入;王恺格倒是第一回看,他却看得兴致缺缺。
王恺格对文艺片并不感兴趣,对国外的文艺片格外不感兴趣。他没看一会儿就无聊得打哈欠,干脆低下头把早上写的历史卷子答案对了,只不过在热闹的地方会时不时抬头看两眼。
电影里,梧桐树倒下了。
那棵爬上去坐一会儿,就让朱莉感到“在地球上空翱翔,在云朵间航行”“微风闻起来是阳光的味道”的梧桐树被砍倒,只剩下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树桩,像是大地上一个丑陋的疤痕……
看到这里,王恺格注意到李朗的眼神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李朗还是平静地望着荧幕,只是太平静了……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远离他,他早已站在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沉默地凝望着电影里的一切。
王恺格看着李朗的双眸莫名有些心慌,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李朗?”
李朗抽思回来,有些茫然地转头,然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浅笑:“嗯?”
这一笑,让王恺格感觉李朗终于自那世外之地回来了,他身上仿佛还带着至远之地的尘烟。
王恺格想了下,微微笑着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朗轻摇头,“我只是比较触动。”
“触动?王恺格好奇地问道,支着头微笑地望着他。
李朗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比较能理解朱莉的感受。我以前也看过朱莉看过的景色,也感受过朱莉那样不被理解的感受……不过,有些事物终究是留不住的,只适合当作回忆。”
王恺格望向屏幕,胳膊挽着脖子,微笑说:“我是不喜欢回忆。我要是这个女孩儿,如果有人想砍树,我就死活不从树上下去;要是非得砍,我就自己再种一颗。”
他坚定地说道:“我不会活在回忆里。”
李朗认真地望着王恺格,微笑道:“你是不是看过这个电影?”
王恺格有些不明所以,“没啊。”
随后李朗也不再说什么,回过头继续看电影,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
王恺格反应过来,“不会真自己又种了一颗吧?!”
李朗不回答,王恺格就盯着荧幕看,这回他看得全神贯注,手头上的历史卷子被扔到一边。
看到结尾,布莱斯和朱莉一起埋好树苗,王恺格轻声自语道:“还真又种了一颗……”
电影结束后,第四节刚好下课,到了晚饭时间,同学们却还都沉浸在轻松的氛围中,一个个的都不急着抢饭,在去食堂的路上悠闲地散起步来。
王恺格装好东西后,抬头发现李朗在等他。他笑着走过去,两人一块慢悠悠地踱出教室。
“电影怎么样?”李朗问。
“嗯……”王恺格凝聚着眉头,摆出一副审慎思考的模样,然后打了个格外脆的响指,得出结论,“男主没我帅~”
“呵……”李朗一口气没喷出来,不再说什么。
刚一出门,两人就感受到一丝寒意,听到一声惊呼:“下雪了!”
两人抬头去看,梨花似的小雪轻轻盈盈地飘下,像为冬日报信的小精灵,或飘摇漫舞,或太空漫步,或回转扶摇,回天而上。日光被雪反射得鲜亮,把两人并肩的背影雕刻得轮廓分明。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原本晦暗的天地被反射的光辉照亮,时间转眼来到了期末。这学期社团活动只举行了三次,学校就下发通知说:临近期末,暂停一切社团活动。于是,同学们就进入了紧张的备考模式。
王恺格学习时一进入专注状态,很少再为别的事情烦心,也很少再去关注李朗。只是偶尔经过李朗身边时会听到他在轻声哼着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这旋律一整天萦绕在王恺格耳畔,像一阵时时拂过的微风。在这微风里,有许多捉不住的东西,随着阵阵清风般的旋律被吹起,摇曳的风铃、模糊的笑语、草地上的野餐布、晾干的床单、追跑的孩童,还有……还有……
思绪被“啪嗒”一声响打断,一块不小的雪球从三米高的路灯上掉下,砸在汽车的天窗上。
看王恺格的反应像是被惊了一下,正在开车的王磊浑笑着问他在想什么。王恺格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他的目光早已被窗外的景象迷住了。
冰与雪一绽放,世界就变得陌生了。他变得平静、神秘而新奇,也变得危机四伏起来。封锁的结冰桥面,闪动的警车,小心翼翼而惊慌的车群,推着抛锚车辆的学生和母亲以及披着风雪推电动车的行人……在风与雪的交织间,黑暗处愈加黑暗,光亮处白得发光,这一切都太不平静。可雹和雪依旧下着,沉默而冷峻,如被它们染白的河畔,覆盖的土丘一致,在夜里,在光与影的交集中平静、冷漠。
路上因为风雪天气有多处小型交通事故,路面拥堵,耽搁不少时间,等到家夜已经深了。王恺格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上床。躺在开着暖气的屋子里,舒适而惬意,但他心中始终有颗朦胧的种子在悸动,那是一首在耳边徘徊已久的旋律,是一种琢磨不透的情绪,像寒枝上等待开放的花苞,像黎明喷薄燃烧前闪动的那颗晨星。
他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拿起手机,翻开录音文件,点开第二号文件,他终于听到了更加完整的旋律,虽然模糊还时不时有杂音,但这独特抓耳的旋律让王恺格一下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同一首歌啊……
王恺格又试了一下,结果三四个音乐软件都无法识别。
他干脆点开单曲循环,把手机搁在床头静静地听着,然后这风一样的旋律就流进了梦里。
他梦见一片开满蜀葵的草坡,白色的蝴蝶在五色花丛中飘飞。他自花丛的缝隙中瞥见一个白衫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不远处的坡顶。他的衣衫洁白无暇,几乎要和蓝天白云揉在一起。
一只蝴蝶落在那少年肩头,轻轻扇动着翅膀,又飞走。
王恺格终于认出了这个模糊又清晰的背影,那是……李朗!
王恺格欢欣鼓舞地跑上坡顶,他穿过蜀葵丛,拨开繁丽的花束,他听到了飘摇的歌声,他与白蝴蝶们撞了个满怀,但当他的手即将要碰到李朗的肩膀时,白衫的少年却忽然化作蝴蝶飞散了,他扑了个空,一头栽下山坡,控制不住地向下滚落,满身的泥污与血痕,就在这不断地滚落中他突然惊醒了。
闹钟已经响了很久,王恺格感觉整条胳膊都麻了,应该是睡觉的时候被压住了。他抬起酸沉的手臂按停闹钟,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已经没电关机了,就扔到了一旁。他揉着额头坐在床上呆望,直到老爹在外头喊他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