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映雪不知该哭该笑,泪淌了出来,将今日的妆面都尽数染花。
她想到他或许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忆及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只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颗在他手中棋局之上,刻意漏算,只为增添余兴的棋子。
原本热闹的宴席早已乱成一团,谢酌言的手臂沉稳有力,他坐在轮椅之上,却将半跪着的映雪圈在怀里。
他也察觉到自己被她泪濡湿的衣袖,想说些什么,但他不敢看她此刻的神情,向来擅长诡辩的嘴,也张不了口,说出半个字来。
“世子……”侍卫已将刺客拿下,侍卫长上前,朝谢酌言一揖,请示他该如何。
谢酌言从纱幕后伸出手,挥了挥,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将刺客带下去,宴席便继续吧。”
映雪的眼泪也止住了,她擦了擦眼泪,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单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想直起身子来。只是刚站直了身子,谢酌言搂着他的手却微微一收,轮椅也往后一滑,映雪身子不小心栽倒,整个人坐在他腿上。
映雪还未从世子与谢酌言是一人的事情里缓过来,又觉他此时是刻意作弄,忍不住冷声道:“你分明可以继续瞒我的,为何要用谢酌言的声音说话……”
映雪的话只说了半句,惜柔的琴声却忽然响起来,随后三三两两的,乐伶们的琴声也跟着奏起,似乎这场宴会才刚刚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宴席也还在继续。
乐声掩去了映雪的声音,谢酌言的唇却凑近她的耳廓,低低询问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这又是世子的声音了。
映雪只觉他是刻意捉弄他,一把将他胸膛推开,皱眉道:“叨扰世子,宴会仍在继续,乐曲尚未奏完,映雪这便告退。”
谢酌言却不肯动弹半点,手掌放在她的小腹上环着她,不让她离开,隔着薄薄的春衫,映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愈发觉得他逾礼,她想掰开谢酌言的手,只是却恰好正中谢酌言的下怀,宽阔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
“你生气是应该的……若是实在生气,现在打我骂我也可以。”
他是高贵的,地位不凡的世子,她一个小小的乐伶……她怎么敢,又怎么能……
但想起他苦心积虑的隐瞒,映雪咬牙,当真抬了手,朝他脸上挥去一个巴掌。
谢酌言不躲不避,却微垂着眼睑,不敢正眼看她,分明平日里,他总是一脸戏谑,又时常阴晴不定,唯独没有像这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种陌生的脸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真实的模样,到底是眼前这张,还是谢酌言的样子。
她咬唇,手却停在他的脸侧。
倒并不是舍不得。
“世子。”她屏息静气,语气中终于没有了颤抖,“你分明可以继续瞒我,为何,那一瞬间,要用谢酌言的声音和我说话?”
他似是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模样,视线停留在轮椅一侧,道:“我怕,若不用谢酌言的声音唤你,你会当真,就这样死在我眼前。”
“——你喜欢的是谢酌言,并非世子,你我都,心知肚明。”
映雪片刻哑然,忽然明白他为何这般笃定。
那封本该在她死后交到谢酌言手中的信,不知为何,早了一步到了她的手里。
昨日她与惜柔姐姐说的话,定然是被谢酌言听到了。
“那你,究竟是谢酌言,还是世子呢?”映雪叹息一声,先前的诸多情绪,又被他这番话巧妙化解,只剩下无耐。
她实在讨厌戏本子里兜兜转转的误会,和诸多等待。既然他知晓她的心思,不如把一切都说开。
“那你爱的,是谢酌言这个称呼,还是现在在你的眼前的,甚至不明身份的我?”
他终于抬眼看她,这张面容清贵隽秀,映雪想,或许是与他母亲相似。
为何,他会如此芥蒂,她爱的是‘谢酌言’,还是他本身?
忽的,映雪心底忽然有了答案。虽是不敢相信,但她仍旧觉得,只有这样一种答案。
“原本的谢酌言,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半年前……”
他眼中难掩的痛苦,在映雪说出这番话来更加深刻。但映雪更希望知道的是,他为何,为何要这样扮演,一个以及死去的人。
束在她腰上的手臂又紧了紧,他长长叹息一声,将她圈进怀里。
“若死的是我这个废物,而非表兄,实在是,再好不过。”
映雪的身体一颤,她想不到,骄傲狷狂如他这般的人物,会说出这般话来。
可她实在不擅言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又想到方才他问的话,他既已经知晓她所有心思,她也不必,再掩藏。
“我不了解过去的谢酌言,但于我而言,你是‘谢酌言’,也是‘世子’,但世子也好,谢酌言也好,都不过是个身份,是个代号,我喜欢的是你……是现在的,你。”
她前世不晓得情根深种的滋味,如今,却也不清楚。只是他在她心中,非比寻常,若是这般特别,能用什么字眼概括,那应当便是喜欢。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她如今的心思罢了。
她想他与他即便有着相同的心意,却也得不到什么结果,这段感情,似也可有可无。
比起她一人如何,她更盼着,大魏的太平长安。
能够用她之死,换芍药姐姐自由,换大魏太平,实在再好不过。
谢酌言的脸埋在她的脖颈,映雪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是觉得脖颈处忽然一灼,是……谢酌言落下的一滴热泪。
因为她的话……哭了?
映雪不敢置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片刻,又听到谢酌言的笑声。
“若是他仍然活着,你爱的,定会是他那般谦谦君子,而并非我这般下作无耻,用着故去之人的身份皮囊,却活得自在的小偷。”
映雪想知道更多与他有关的事情,但外头欢快的乐声在耳畔回响着,今日是他的生辰。
她不想回答,她或许会爱谁这样的问题。
自她重生之后,许多事情却也倒有,或许如何的可能,可眼下,是她和他,没有别的可能。
她推过谢酌言的肩膀,令她与他面对面,尔后又直起身子来,闭上眼去,低头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等,宴席结束,你如何想的,都尽数告诉我吧。揣测人的心思太难,而我也倦于揣测,你既能为救我不惜暴露这般不能与他人道的心思,我又怎么忍心辜负你……谢酌言,姑且先用这个名字称呼你——把所有的,与你有关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这张丰神俊朗的脸上,表情却有些难看怪异,他应当是想笑的,只是方才的悲悯憎恶的情绪仍挂在脸上,一时间竟瞧着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样。
“谢酌言,你的表情好丑。”映雪忍不住笑着开口。
“嗯。”他嘴角微微往上抿了抿,更显得此刻的表情滑稽。但他没有生气,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她听着外头的乐声,一瞬间有些惶惶然,竟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楚,只觉谢酌言的身体温暖又有力。
应该有期许么?自古以来教坊的女子,爱上谁之后,又有几个圆满的?
可是,在深陷的那一瞬间,一定是,怀揣着对未来的,所有期望。
她可以,喜欢你么?谢酌言。
或是,此刻将她拥入怀中的这个人。
映雪不知道宴席是如何结束的,只是待只剩下她与谢酌言二人时,她已坐在谢酌言的膝盖上,而二人正在,先前对弈时的书房。
谢酌言的手,掀开了她先前半月余都未碰过的纱幕。
纱幕后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陈设,只有草草一张软塌,所以那朱红色的嫁衣,格外显眼。
她想问,但又觉得不该问。
只隐隐觉得,那嫁衣,或许与早逝的晋王妃有关。
谢酌言将她抱起,稳稳当当的从轮椅上起身,腿脚光是瞧着,似乎没有半点毛病。
他刚将映雪置在软塌上,手便放在鬓角,稍许片刻,便撕下一张面皮来。面皮之下,才是映雪先前见过的——谢酌言。
“这的确是我的脸。”他说着,却如同丢开弃履般,将那张面皮丢到了火盆里。面皮遇火即溶,化作一团黑烟,“可我瞧见它,便觉得恶心。”
“说来可笑,我自小一直便嫉妒表兄,一直盼着,若是我能成为他就好了,却不想,当真有一日,我能成为他……大商之时,有一鬼匠,名曰——无颜。”
他似乎是要说起一个很长的故事,只是说到这里,他却又停顿片刻,看向映雪。
“我原先很害怕,若是你知道一切,离我而去该怎么办……”他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讽刺,“只是今日一事,我才方知晓,一旦你想要离我而去,无论与否,都会离我而去。”
“而一旦我想要留在你身边,无论与否,我都不会离开啊……”
映雪小声的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怕他听得真切。
谢酌言却又轻笑一声,去摸她的头。
“好啊,商映雪,方才的话我可听清楚了。”
没有平日里阴晴不定的情绪,她好像第一次,这样清晰的看清谢酌言的笑容。
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映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