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同她…说一声什么?
秦云慧心尖一颤,曲夫人与她不算熟稔,若非说有什么关系,除了未来的亲家关系,便是当时在宫中做劝学女官时…也许打过曲夫人的手掌心。
她由衷地希望曲夫人是因后者想着来同她叙旧,但眼下看来,是她一厢情愿了。
她的手帕已经被捻得发皱,僵硬地笑了笑:“姐姐…有话请讲。”
“方才我听见一些有关虞臻的风言风语,”曲夫人撩裙摆在椅沿款款坐下,“这让我对我们两家的婚事产生了一点疑虑。”
她直白地说:“宋夫人恕罪,窃以为令媛说的话无错,但这话在谁身上都可以说,偏不能是宋家女曲家妇。”
秦云慧忙道:“虞臻素来乖巧,只是一时糊涂才失了体面,我定会多加规训。”
曲夫人礼貌一笑,抿了一口茶方道:“我认识一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倒可以为妹妹引荐一二,好让虞臻学学管家绣花的本事。”
她无法置喙丈夫的联姻决策,但至少在儿媳的教养问题上能插把手,免得到头来过了门,闹得鸡犬不宁。
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那是抢都抢不到的人物,素来被皇亲国戚把持着,曲夫人肯搭桥牵线,那是最好不过,秦云慧亲自给曲夫人斟茶,惭愧道:“我因着身子不好,对女儿常疏于管教,让姐姐见笑了。”
女儿不乖,母亲倒是个明事理的,可惜又不是她做儿媳,曲夫人心中惋惜,面露满意之色:“妹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家中聘礼还需整理,我就不多留了,妹妹保重身体,接下来的喜事还需您多加操持。”
秦云慧心松了一口气,忙道不敢,殷勤地将曲夫人送至宋府外,见车驾起行,方折返回屋子。
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屏风道:“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那碎金芙蓉屏风后人影一闪,宋虞臻臊眉臊眼地走出来,跟霜打了似的无精打采:“听见了…女儿险些婚事不保。”
要不说曲夫人聪明呢,心知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仍借着尚未订亲拿乔,好调教出一个满意的儿媳妇来。自然,这其中亦有夫妇感情和谐,曲大人什么都同妻子交代的原因——曲宋两家门当户对,宋家又对曲家迁至京城一事助力良多,且宋大人官途蒸蒸日上,那有不结亲的道理?婚后曲宋两家相互扶持,是多好的愿景。
若是秦云慧知道这个道理,也许就不会对曲夫人这么恭谨了。
眼下母女二人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末了秦云慧叹息道:“知道就好,以后做事多掂量掂量,阿娘累了,你回去吧。”
*
竹枝走上小楼朱阁,就见女郎宁宁伫立,妆淡眉蹙,一派心事凝重的模样。
她心知姑娘是为昨日之事烦心,却也不知说什么,便端了一盏银耳燕窝放在几边,瓷器轻响让宋虞臻回过头,看了一眼燕盏。
“春桃姐姐送来的?”
“是。”竹枝忙道,“姑娘趁热吃了罢。”
宋虞臻其实不爱燕盏,然既是母亲一番心意,她也乐得接受,一小勺一小勺入口,忽问:“你觉着曲夫人是怎样一个人?”
这话问竹枝,竹枝哪里能答,她甚至没见过曲夫人的面,然看着姑娘眉头紧锁,小心斟酌了半晌,才道:“曲家公子会是个好郎君。”
可曲夫人呢?然曲居湫确实是个不多得的好男子…她实再舍弃不下,她轻轻放下燕盏,忽地想起那日阿斯罕的话来
她真的喜欢曲家公子吗?实也不然,他们拢共也才见了几面不到,要说有多深的感情其实也说不上,可男婚女嫁,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古至今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多都是洞房花烛夜时才见上第一面,举案齐眉的和谐生活,也是慢慢培养出来的。
像阿娘和爹爹这种一见钟情的算是例外,然一见钟情也不靠谱,爹爹移情别恋,当初再怎么浓情蜜意,终究是过眼云烟,磋磨殆尽。
“姑娘莫要多想,”竹枝收拾着碗勺,“曲夫人也是为姑娘好,能跟宫中的教养嬷嬷学习,这是多少人寻不来的福分,到那时全京城的人都会说,宋家姑娘是宫中嬷嬷教出来的,贤良又能干,这么一来,二姑娘也跟着沾光。”
这丫头,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心思倒是灵巧,宋虞臻刚要笑,就见青枝打了竹帘进来,手里拿着一支鹅毛,一脸莫名其妙:“姑娘,侧门来了一姑娘,叫婢子拿这个给您。”
宋虞臻终于笑出了声,声音清脆明朗,显然是被逗乐了:“你请她进来罢。”
那姑娘被请了进来,布钗荆裙,面容清秀,进门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大姑娘安好。”
竹枝朝青枝使了个眼色,问这位是谁,青枝刚耸了耸肩膀,就被宋虞臻挥手送了出去。
“姐姐识得她吗?”青枝惴惴不安地问,“莫非是同我们争贴身侍女的位子来的?”
那也不至于,竹枝自花窗处瞄了一眼,觉着姑娘倒也没这么饥不择食,这姑娘看着就是市井出身,服侍起人来定没她们顶用。
市井出身的姑娘打量了一番室内陈设,由衷赞道:“这屋子好生明净漂亮,难怪长出姐姐这般玉似的人来。”
宋虞臻将白羽插到瓜棱瓶里,鹅玉在水天绿的瓶上微微颤抖,到有白毛浮绿水的意趣,算是对白鹅的惦记。
“说罢熏香,找我有什么事?”
熏香气色很好,扬起脸就笑:“我是来谢谢姑娘的,托姑娘的福,雀儿的病已然大好。”
雀儿便是那个小婴儿。
但熏香这姑娘鬼灵精怪一颗心有三百六十五个窍,要说她只为这一事而来,宋虞臻是万万不信的。
果然,熏香下一句话便语出惊人:“姑娘,我想做生意,您出钱,我出力,如何?”
宋虞臻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异想天开的小娘子,当即失笑:“做什么生意?”
“做海运的生意!”熏香脆生生道,“我常同码头的人打交道,打听得再过一个月会有几艘船随着樊卢的使船开往西边去做生意。”
她夸张地比划起来:“姑娘您有所不知,他们那些高鼻深目的番人可爱我们这边的东西了,什么茶叶啊陶瓷啊绸缎什么的来者不拒,还拿胡椒黄金香料这些好东西来换,若是能贩得东西到那边去,还不知得赚多少钱。”
话说得容易,可哪有那么简单,这商路一来一回便是半年,又是人生地不熟又是语言不通,怎能轻易成功。宋虞臻摇头:“你一个姑娘家,年纪又小,我可不信你。”
熏香也不意外,神神在在地自袖中拿出一本册子:“姑娘别急,这事在我脑中已经想了许久了,这里头罗列的都是进价便宜售价高的货物,而且那商船的舵主欠了我一个人情,早答应捎我一程的。”
小姑娘神采飞扬,显然对说服她有十足的信心,宋虞臻的烦闷也随之去了一二,饶有兴致地问:“哦?你做了什么,竟能让舵主欠你一个人情?”
熏香狡黠地笑起来:“我送了他一幅舆图,世上只有两份,其中一份是我誊画下来的。”
她示意宋虞臻快翻册子:“姑娘快看册子,您只需要出点钱,我手底下小喽喽可多着呢,力和人都是我出这么好的事,姑娘做也不做?”
恐怕她手底下那些喽喽最大也没超过十五岁,宋虞臻含笑翻着册子,半晌抬起头来。
多年操持家中账务,使得她对官租岁计,生意货物转运贮积之事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她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一庄一本万利的生意。
只是…熏香看着不大可靠。
她轻咳一声,道:“那舵主姓甚名谁?我教阿斯罕去查一查,这样我才能放心。”
熏香一听就知道她有了几分心动,热情道:“姐姐想见他吗?我可以为姐姐引荐一番。”
这个不急,等问过阿斯罕再说,宋虞臻摇头,转而道:“你若是出了海,你那些家人怎么办?”
熏香脸色郑重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就是熏香来找宋姑娘的原因,熏香愿让利于姑娘,还请姑娘多加关照我的家人。”
一躬下去,不见宋虞臻回应,她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宋虞臻的脸色,低声道:“我知道姑娘最是好心…”
“我得想想,”宋虞臻慢慢地说,“我已经十七岁了,就要订亲、出嫁、生子、操持家务,我给你金钱让你自己闯荡这并没什么,但是要让我照料他们。”
她把熏香扶了起来:“熏香,我们不一样,你没有我那么多的顾虑…你先回去,让我想想。”
熏香有些失望,她张了张口,想问姑娘在顾虑什么,但看着宋虞臻忧郁的神色,却又说不出口。
想来姑娘同她们打交道,也是背负着极大顾虑,想着话自嘴中拐了个弯:“姑娘,是熏香少虑了,您别担心,我会想好办法的。”
宋虞臻扯了扯嘴角,不抱希望地目送她出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个场景来。
一个是熏香走后,那群年幼的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的脸。
另一个则是熏香舍不得他们,留下来,一辈子就这么过去,穷得面黄肌瘦的脸。
无论哪一个,都是她不愿意见到的,但她若是答应了此事——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母亲,第二个就是曲夫人。
母亲对她不满意,最多会罚她在老祖宗跟前待几天,曲夫人对她不满意…那亲事可就玄乎了。
可若是放手不管……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她是有能耐帮他们的,他们会不会对此生了怨怼?
宋虞臻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脑袋去,晃到一半,身边响起一个清朗且疑惑的声音。
“阿姐,我在这儿看你半晌了,你在干嘛呢?”
宋虞臻动作一僵,关节摩擦发出生涩的嘎吱声,费了好大劲才转过头。
阿斯罕带着几分幽怨道:“我在这儿坐了快一盏茶时间,阿姐却盯着那根白毛不放——阿弟就这么不讨人注目吗?”
宋虞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自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没怪你吓着我就算好了,还怨我没看见你?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干什么?”
阿斯罕更委屈了,明亮的眸子都暗淡了光华,盯着宋虞臻道:“昨日阿姐要我去问李大夫,今日就给忘了,真让人伤心。”
宋虞臻自然没忘记这件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吩咐阿斯罕时那叫一个斗志昂扬,然今却是心情复杂,左边是家人和好婚事,右边则是呻吟呼号的哀鸿,孰重孰轻,她…她究竟该如何抉择?
“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都满意呢?”她有些难过的问。
阿斯罕抬眼望着温柔和气的女郎,她颦眉抿嘴,眼眶微红,难过得红了眼眶,几乎要哭了。
他的心化成一滩水,心中暗骂哪个不长眼的竟会对这么好的阿姐不满意,慌慌张张拿了一块绿豆糕哄宋虞臻品尝,口中道:“阿姐管他们作甚,自己开心就成。”
这孩子一点都不懂,她问他做甚,宋虞臻无奈摇头,拒绝品尝绿豆糕。
“阿弟,我只是想让他们都开心。”
“世间安得双全法,”阿斯罕也不强求,自己津津有味地抿了一口糕点,“阿姐总是想着处处周全,让别人开心,让他们满意,那你呢?”
他坐在木凳上,因而自下而上地望着她,眸中是熠熠发亮的温柔认真:“人生短短几十载,阿姐,我只希望你自己能开心。”
这说的什么话,人活在世,总不能靠开心吃饭,要考虑地还有很多,况她的开心…
“看你们过得好,我才会心安。”宋虞臻轻声道,“要是你们过得不好,我本来能帮到的,却因一己之私…”
这是阿姐太累了,她担上了太多本不该是她的担子…可这算不算自找的。阿斯罕轻轻地心疼地皱眉,忽听得宋虞臻道:“阿弟,你笑一笑罢。”
阿斯罕一滞,下意识扬眉勾唇,可阿姐她没有看他,她望着明熠的窗台,喃喃道:“我不能松懈,要我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很快下了决定,扬声唤竹枝:“竹枝,告诉刚才那姑娘,我答应她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