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允大哥,姑娘说不去那达慕了,你绕道阜城罢。”竹枝朝驾车的田家大儿喊道,“姑娘说要找钱庄换钱,用金锭子银裸子把牧仁砸个晕头转向呢!”
宋虞臻朝她眨了眨眼睛,顾着礼数只是拿扇子轻轻在她膝上一敲:”小声些!这话不好让人知道的!”
她撩起门帘子,轻声解释:“没有养恩也有生恩,牧仁大人毕竟是那孩子亲生父亲,总不好把人带走留他孤苦伶仃…哎!”
野风忽从门帘缝隙间穿梭而进,呼啦啦翻开宋虞臻身上的纸张,她没能抓住,便被呼啦啦卷出窗外,高高飘飘摇摇飞得远了,过了一座山头,正巧落在白浪鼻尖上,马儿打了个喷嚏,摆了摆头,上好的珊瑚笺便悠悠然滑落地面,紧接着给沾灰的马蹄踩上一脚,陷入泥地中。
阿斯罕好奇地低头去看,只见微微发粉的信笺上的字清丽出尘,纸张却已经满身污迹:姜…之子,明湛。
他毫不在意地粗粗扫一眼,用脚轻轻一踢马肚,食饱肚不饥,就算坐在马背上也格外有力,没多时家便到了,他飞身下马,把白浪关进栅栏,大跨步冲进毡房。
毡房里挂着一张工笔美人图,美人低低垂眸,素手抚琴,而牧仁立于美人之下,仰着头神色肃穆。
阿斯罕心中一软,忽地冲牧仁笑道:“阿爸!我回来了!”
牧仁回过头来,眼中似有热泪,只是紧紧盯着他,不出一言。
牛粪箱子上摆了一套茶具,阿斯罕掂了掂茶壶,张嘴对着尖嘴茶壶灌了一口冷茶,乐道:“家里来了什么稀客,居然能让你把家伙什给掏出来。”
牧仁慢慢走近了,顺手抄起马镫子,口中道:“是以前打仗认识的旧友。”
阿斯罕不觉,兀自灌着冷茶,汉人的糕点好吃是好吃,可惜颇为噎人,他晃了晃茶壶,听着茶水叮咚作响,嘿嘿道:“阿爸,方才有人找我打听你的下落呢。”
“你猜我怎么跟她说?”他扬起一个笑容,转过头,“我说……阿爸!”
他脸色骤变,只见牧仁高高举起马镫子,狠狠对着他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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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虞臻取了钱,次日方重新启程,不知走了多久,那向导一拉马辔头,车队随之一停,不远处隐隐闻见赛马刁羊呼喝声,汉商趁机吆喝货物蹩脚的胡话,以及买卖双方比手画脚磕磕绊绊的砍价声。
那雅尔赛场到了。
宋虞臻带上幕篱,竹枝扶着她下了马车,随即有眼尖的胡族小孩向她奔来,伸出稚嫩黝黑的小手,口中叫嚷着“夫人,心好!心好!”
待她俯身询问牧仁的住处时,他们却是面露茫然,只是不住重复着“好心!心好!”
显然听不懂汉话。竹枝分了些吃食予他们,挥挥手让他们散了,道:“姑娘,婢子还道前日遇着那少年的汉话说得蹩脚,没成想已经算是极好了,早知如此便把他留下来,若是牧仁大人听不懂汉话,还能派上用场。”
白纱幕篱随风微微浮动,宋虞臻轻轻扯住一角,不叫它飞扬起来,朝着东边望去。
毡包高高矮矮,在一马平川草原起起伏伏,她一眼便捕捉到了那个蓝色的毡房,同万里无云的天一般的碧蓝,纯净。
一匹栗色骏马正不情不愿地被人套上马辔头,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她觉着那马有些微眼熟,却也想不起在哪处见过,毕竟四蹄霜白的马在侯府里亦是不少见,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落在将马匹送走后兀自呆立的高大壮汉身上。
她心中忽地生出一股热血沸腾来,挣脱了竹枝的搀扶,径直朝那壮汉走去。
那壮汉实在是高大,她在他跟前站定了,需得高高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然而他仍旧没能注意到她,于是她轻咳一声:“请问您是牧仁吗?”
壮汉像一尊石塑雕像般蔚然不动,宋虞臻只得放大了声音,用她平生最大的声音喊道:“敢问!您是牧仁吗?”
壮汉这才缓慢地低下头睇视她,他的瞳仁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般锐利透亮,声音沉闷地就像是从大地里发出来的,隆隆作响:“是。”
他掏了掏耳朵,神色不耐:“姑娘,我不是聋子。”
“对不住。”宋虞臻依言放低了声音,道,“大人,我从中原而来,想要旧人。”
话音一落,周遭忽地陷入一片死寂,宋虞臻盯着脚尖,只觉得心不住地往喉间跳,她吞了口唾沫,便听牧仁沉声道:“故人已逝,尸骨已按规矩处置,姑娘请走罢。”
胡族自古便有天葬的传统,宋虞臻心中一沉,渐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中原人讲究魂归故土,你就没想过,她想要回家吗!”
姜兰黛所寄书信中,除却对儿子教养的忧心,便是对故国的思念,从塞北到京城,书信难寄,可寥寥几十字中,总能见着她对秦虞臻道:“阿臻,我死后是定要葬在爹娘身边的。”
牧仁神色变幻莫测,终从鼻孔处哼出气来,道:“这倒没听她说过。”
宋虞臻心中庆幸有幕篱遮挡,左右没人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强硬了语气:“大人,来者皆是客,请我喝一杯清茶罢。”
牧仁绷紧了腮帮子,声音沉闷:“姑娘请回。”
“牧仁大叔,明人不说暗话,”宋虞臻仗着躲在幕篱后,只当是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道,“我便直说了,我此行想见姜姨的孩子,若得他应许,我就把他带回中原去。”
“你是什么人!”牧仁浓眉横拧,忽地身上迸发出一股怒火来,“竟也敢对我家事指指点点!”
这一声吼有如雷鸣,天崩地裂,宋虞臻登时便是一抖,牙关轻颤,她终究是闺阁里娇生惯养的女儿家,敢跟着山般高大的壮汉理论已然是卯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她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先是露了怯。
“我予您金银。”她先乱了阵脚,不安道,“姜姨在信里说您会教坏他,让他跟我回去罢。”
“我不听你说话,”牧仁雄鹰般锐利的眼睛盯住秦耀祖,“你,小伙子,你过来说话,我跟女娃娃没什么好说的,女人嘛,讲不清道理的。”
“这是我和你的事!”宋虞臻忽地拔高了声音,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尖细颤抖,又猛地落下去,“牧仁大叔,不讲道理的不是我,是您。”
秦耀祖站到她身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便又生了些微勇气:“我想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好安母亲的心,也好告慰姜姨在天之灵。”
她放低了要求,软声道:“若是他过得好,我半句话不说,若是不好,我也不责怪您,便看一眼又如何。”
竹枝插嘴:“又不会少根毛,你这人忒小气了。”
牧仁痛苦地揉了一把脸,从腰间取下一葫芦,咕嘟咕嘟灌起酒来,烈酒从喉间流淌到肚间,从毛茸茸的胡子上流淌到肚皮上,他涨红了脸,借着醉意道:“他不在家,你去巴彦那家找他罢。”
*
巴彦那家的毡房宽敞得几乎可以跑马,顶端开了个天窗,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主座的位子垫了一张斑斓虎皮,虎头怒目圆睁,立在椅头。
毡房里呆着几只羔羊,咩咩挨挨挤挤,羊肚子下埋着一个人,拿羊毛绳捆住,额间见血,双眼紧闭,正是阿斯罕。
一天不见,他愈发地狼狈不堪,身上多了几道鞭痕,人像是在羊粪堆里滚了一圈,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腥臊味,宋虞臻盯着他看了几眼,忽地皱眉。
“姜明湛是谁?”巴彦那操着那口含糊不清的汉话大大咧咧地问,“我们这里没这号人,姑娘找错人了吧?”
羊肚子下的少年猛地睁开眼,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宋虞臻心中有了思量,她掖了掖裙角,款款跪坐下来,笑道:“他是牧仁家的孩子,我是他娘家人。”
巴彦那是个矮胖老头,窝在虎皮座时也显得憨态可掬:“原来是中原来的娘家人啊。”
“你们中原人,不懂草原上的规矩,我们这边娘家人说话不作数的。”他一边呵呵地笑,一边重重把茶碗放在桌上,只听得“咚”一声巨响。
“入乡随俗,是这个道理,”宋虞臻浅浅微笑,示意竹枝将钱盒子打开,“自然是依着规矩来,您看,出多少钱最佳呢?”
钱盒子甫一打开,巴彦那立即伸长了脖子去看,眼睛不住地发亮,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条,在斜射进来阳光下闪烁着细碎耀眼的光芒,他张了张嘴,却听见宋虞臻道:“这孩子乃两族秦晋之好的结晶,大人可得慎重对待,好好掂量。”
话涌在舌头,灵巧地拐了个弯,重新绕出来时已是新的一番意思,巴彦那取起一块金锭在手里掂了掂,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所见即所得,所见即所得。”
他一把扯过钱盒子,朝宋虞臻笑了笑:“小姑娘财大气粗又聪明伶俐,我可不会扫兴,人在那头,你给带走吧。”
宋虞臻着才松了一口气,抽出心思往羊肚子下望去。
少年琥珀色明亮澄澈的瞳仁瞪得溜圆,似是呆住了,见宋虞臻走得近了,那眼珠子方微微一动。
“是你,你来做什么?”
宋虞臻取下幕篱,用帕子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脏污,朝他和善地微笑:“我来接你回家,明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