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林道,十来个身材高大的护卫,簇拥着一华服高冠的俊美少年,由东向山内行进。
一行人俱是跨着高头大马,背着弓箭,配着□□猎刀,身姿挺拔,气态庄重。
“前方有声响。”领先一人勒住马,回身道:“大公子,可还要朝夹山道走?”
“有强人?”华服少年问道。
“属下听到有人喝骂呼救。”
大公子垂眼看马缰:“可知有多少人?可有马匹弓箭?”
“不知。”
“胡六,你去瞧瞧——不必了,”大公子改了主意,“速往那头去罢!”
一众人闻言,皆齐声应是,打马向前,近百只马蹄在林道上扬起一阵黄绿的尘烟,十几匹马掀起的声震惊动了不远处交锋的双方。
这种惊动,并没有给拦路的悍匪带来什么好处,不等这边的人意识到不妙,几支箭矢破空而来,顷刻间便击倒了三人。
剪径的山匪有十余人,皆是青壮;被堵的行人大约摸有六七个,驾着牛车,看样子像是乡里的富户探亲。
三人倒下,其中一人捂着腿满地打滚哀嚎,余下山匪又惊又怒,有两个提着刀便转身跑了,尚有勇力的人扭头看见疾驰而来数量不知凡几的高头大马,也吓软了腿,忙不迭向山里跑去,试图靠两腿甩脱爬不好山道的四蹄骏马。
倒一个也骑着马看着像个头目的山匪行动犹疑,像是颇不甘心的模样,奈何手下作鸟兽散,自己也只能打马逃离。
另有两个想跑的,被志气突然拔高的苦主缠住了,脱身不得,于是大公子的护卫飕飕两个冷箭,也把他们放倒了。
不消那大公子吩咐,护卫已分了几人去追捕那逃命去的山匪,大公子勒马,嘴唇动了动,似乎嘲了句“乌合之众”;受难的苦主见保住了财物性命,一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从牛车里扶了一个温柔娇弱的妇人出来,两人一同走来朝大公子道谢。
被捉的山匪被护卫捆绑着辖制起来,一个个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呻吟着。
“谢郎君相救,谢过诸位义士援手,若无诸位,恐我这一家子今日就都没了下场。” 男人一躬到地,妇人也福了福身,二人死里逃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足下客气了,”大公子面相生得俊美高傲,说话却是客气:“我听足下口音,和县里仿佛,这山匪是新有的?”
“自然是,”男子苦笑:“我便是塬县白乡镇人,姓王行三,公子若要找我,可去白乡镇南五街上寻王坻;这是内子。我二人月月都走这里去看望父母,这山匪若是早有的,我今日也不会打这条路过。”
男子带着妻子出门,随行的有五个青壮,一个婆子,一个丫头,如今青壮伤了两个,另有一个生死不知,婆子没了性命,也是凄惨。
也是他命不该绝,若他和往日一样只带一个健仆驾车,只怕如今合家都折了。
说话间,追出去的几个护卫已经先后解人回来了,山匪被捆着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地,护卫一点数,十二个人,一个不少。
那妇人似乎患有病症,穿着深秋的衣物,出了马车才一会儿就打了好几个哆嗦,只是教养很好,神态上看不出来异样,还是温和持重的模样。
王坻心里有数,扶着妻子又谢了几声,留下名帖便告辞离去了。
“大公子,刚刚的山匪都在这了。”还缴了一匹马,三头驴。
“这些人?折回去送塬县衙门去。”公子理着缰绳,话没说完便被人高声打断:“奉劝你还是放了我们。”
说话的是那个领头的。
那领头人倒在地上,侧着脸冲公子错了下门牙:“我们山上还有百十号好汉,好马几十匹,几刻不得我们消息,便会下来找。”
“后生家家的,还是别觉得自己有几个人,几匹马,就搞什么替天行道。”那人一边说一边笑,旁边几个山匪也各自出声应和,脸上都有些有恃无恐的神色。
“你山上还有百来人?”公子重复一遍他的说辞,探究地看着他,好像很好奇。
“那是当然!我们有两个乡的兄弟,我姓张!”那人笑容看起来更得意了,旁边还有个山匪啐了一口,骂大公子一行人骂得更大声了。
公子细细看了他两眼,又瞧瞧其他俘虏,也笑了:“胡六陈大,你们给我找找这个山匪窝!”
“我今儿个要好好见识一番!”
护卫听了公子的腔调,心里踏实下来,有几个还仰仰身子笑了出来,领头人还强撑着笑脸,却已经有些掩饰不住惊慌了:“你这后生崽子,自投死路,不知天高地厚!哈,老子等着看你怎么——”
他连声咒骂公子,护卫皱眉,下马将人敲晕,公子冷眼看着,道:“把这几个人绑紧些,一会儿带上。”
“山上怕就七八个人,也没什么马匹。”公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说完,就看见一个山匪猛地抬头,张大了眼睛,顿时了然:“我又说对了。”
过了片刻,“大公子喝些水。”有护卫提醒道。
公子一哂,抬眼看了看日头:“这都多久了,”他看那捆得严严实实的一众山匪:“你说,你们这老窝,是掏进山里了?”
山匪竟是没一个人说话。
公子也不以为意。
从这帮山匪没人求饶,也没人叛变就能看出来,这帮人身上,怕没有一个身上没人命官司。
律法说是抓到山匪一律没入奴籍,但这样的山匪往往是指逃征的山民,真正打家劫舍的山匪,抓到无非斩立决三个字,杀伤人命的就更不用说了。
他本来也没指望这群人会说出什么。
“大公子!”有人回来了,不过只有一个。
“陈大呢?”
“大公子放心,”胡六道:“这帮山匪前日绑了个土人,那人的内兄带了个游侠上山救人,游侠本事不俗,山上另有七个山匪,据说如今都死了。”顿了顿,才接着道:“山上还有几个抢掠来的妇人,还有个被绑票的孕妇,游侠他们带着一堆妇人下山,正碰见属下二人,陈大便去帮他们了。那一伙人老弱伤病都有,脚程慢,让属下先回来报给大公子。”
公子听了后,停顿一阵,让胡六渐渐心里不上不下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公子才问道:“那游侠是何人?”
胡六愣了一下,才笑呵呵地道:“果然没瞒过公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朴二郎。”
“能让你们立刻就信了的,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人。”公子一夹马腹:“走,带路,今日赶巧,我要见见这位‘传奇’的朴二郎。”
两拨人不多时碰了面,公子这头体体面面,另一头就有些狼狈了。
另一边有四个男子,五个二三十岁不等的妇人,如胡六所说有个看着要临盆的孕妇,此外还有个老妪。四个身量正常的青年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孕妇走在地上面如金纸,老妪坐在马上颤颤巍巍,陈大在前头牵着马。
还有一匹马,背上驮着东西,慢慢悠悠傍着这凑齐了老弱病残的一队人走。
四个男子,一个背着剑腰上还挂了两把短刀的男人走在最前,另有一个走在最后。剩下两个,一个好像是断了腿,单腿支地,另一个从旁架着他走。
瞧着,除了打头第一个人尚有个模样外,另几个男人都很狼狈。
公子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这种看上去怀了得有七八个月的孕妇……
那走在最前的人看见公子一行,快步走近,拱了拱手:“栾郎君,久仰大名!”
那人一袭青绿色绸衫,身姿青松样挺拔,猿背蜂腰,皮肤微黄,不是现下吹捧的白皙肤色,却一点也不有损于那副风流隽秀的好相貌,反而让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多了一种这个年纪少见的坚毅;而那双眼睛生的尤其好看,黑白分明眼神清亮,当那双眼睛毫不避讳地与人对视的时候,它能让主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任何人的好感。
“对朴二郎君,栾某人亦是神交已久。”公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朴二郎是没落士族生出的反骨,有人不齿,栾郎君却对此人屡屡生出亲近之意。
几位妇人虽已知前方会有人接应,但看见一众年轻力壮配跨兵刃的男子还是接连白了脸。栾公子只当没觉察,刻意软和了些脸色,护卫们也知趣地避远了些。
“我等是京城栾家的部曲,自东江返京路过此地,几位娘子若是不怕这马,可以上马歇歇脚,这马都是极驯服的。”胡六是一众护卫里身形相对不太魁伟的,看着不像旁的护卫那么吓人。
几个女子都推拒了。
另三个男人走上前来,与栾公子打了照面。
一个生得唇红齿白,淡眉圆眼,看着不过十七八年纪,一身文士打扮,只是曲着一条腿,单腿落地一蹦一蹦地在走,看着颇有些滑稽;一个扶着他走的,穿着一身短打,浓眉大眼直鼻阔口,瞧衣着,应是附近的普通农户;另一个同样一身短打,除却长相出众外,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夫,手上也有厚厚的茧子,但身上却莫名有种斯文气度,让人看着便觉得不凡。
朴郎君道:“栾大郎,这三位,这位是施俊杰施兄弟,科考返乡路过此地的,”他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家住此地的明功明兄,这位是明兄的内兄,平仁俨平兄。明兄,平兄,施兄弟,这位是京城的栾郎君,栾致远栾兄。”
几人互相拱了手叫了人,施俊杰,也就是那瘸着腿的文士,接受了栾致远的好意,在护卫的帮扶下上了马,待他坐稳,栾致远道:“我观施兄,极是面善?”
施俊杰微微惊讶,旋即笑道:“我祖籍亦在东江,月前在东江府行的头试与问试,曾在考场外见过栾兄几次,不想栾兄竟能记得我。”
科举乃是二十余年前,先帝在时,刘相爷提出的举材制度,当年一年一科,考了两科总共录选官员一百一十余人后,刘相爷去世,第三科考过后,科举便因种种原因被叫停。近年天子大权在握,天威日盛,又于两年前下旨复开科举,并于今年三月完成了德狩年间的第一次科举,录了二十余人为官员备选。
科举如今在大煊分三试,头试、问试与殿试,头试问试如无例外是要回祖籍考的,考过此二试便称贡士,可等来年三月赴京面见天子。
科举复开带来的不是暗流,是明面上就能看得见的冲突。士族高门对科举善意少得可怜,参加科考的士族子弟不是没有,只是多是些施家这般已经败落为小城大户的寒门。
栾致远这般的京城大家嫡系,跑回祖籍参加头试,传到哪里都是惊掉一地眼珠子。
施俊杰对栾致远是印象深刻,倒是没想到栾致远竟能注意到身份天差地别,平日也没什么交游的自己。
朴二郎君和明功平仁俨坚持步行,朴二郎瞧了那一地的悍匪,在一个人面上停了一停,道:“栾兄欲如何处置这等人?”
栾致远想起,胡六有言,山上所余匪徒已尽就戮,道:“我欲将此一行人解往塬县官衙,想来死罪是躲不了的。”
那山匪中便有人骂了起来,也有人求饶。
朴二郎看看身后一群老弱,又想想山中所见所闻,心里不很赞同,但也终究没说什么,只道:“这打家劫舍杀伤良民,想来必是死罪了,只万幸不会拖累家人。”
栾致远初时只觉这话说得怪异,但一转念就想到了那面色惨淡的孕妇。
再看孕妇,却又见那妇人看向山匪的眼神满是愤恨。
朴二郎又道:“这帮人不像是会老实的,以防万一,我这里有迷药,把那几个身上没什么伤的药倒了吧。”
栾致远见那山匪头子已经醒了,此时正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心下也觉得有理。
一行人拖着俘虏走出林道,几个妇人先后走了,离开时都得了朴二郎赠送的银钱。
这钱是山寨里搜出来的,花在她们身上也算合情合理。她们被劫上山长的已经有半月有余,就算家不住在附近,也不会与栾致远一行人继续同行了——没人想因为这种事情去官衙。
明功也走了,他是县里挂名的工户,家里住在乡下,就是在回家路上被劫上山的。
于是一行人再入塬县,便只剩下栾致远、施俊杰、朴二郎、平仁俨四人,和栾家部曲并十二个山匪了。
一群人皆是青壮,还绑着十几个人,进城的时候叫守城的兵士心惊胆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