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吾爱 第2章 阳子（一）

富江，或者说川上富江，半个月前，我并不知道她存在于这个世上。

因为家庭的缘故，我转学来到这座被重重群山包围的小镇，每到清晨和黄昏，附近的山里都会涌出一层雾气，笼罩在镇上，一切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的。

第一次去到教室的时候，班里的学生都昏昏欲睡，斋藤老师随手一指空位，说：“原田，你就坐在那里吧。”

就这样我平淡无奇地度过了转学的第一天，并且期望接下来的日子也能这样继续。

但第二天，一切就都变了。

就像是地震来临之前，飞鸟走兽也会有躁动不安的预感，当川上富江走进教室，于漆黑的刘海下轻抬眼睫时，她的风姿容貌就如同日出般照亮了阴沉的斗室，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看向她，并且只看她。

我知道，属于这座小镇的平凡时光就此终结了。

一整天，从老师到学生，所有人都心不在焉，隐秘的视线交织成网，笼罩在新来的转学生身上，但她本人却似乎浑然无觉。

川上富江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双流波妙目眺望着远处群山，侧脸细腻精巧，如同一幅工笔画。因为不时有风吹过，她总要伸手去梳理被吹乱的头发。而就在她的手指撩动发丝的瞬间，我仿佛能听见教室里所有人的呼吸急起又落下的声音。

因为坐在川上富江前面，不可避免地被窥视的目光所波及，我的同桌小岛阳子一整天都如坐针毡。等到终于放学，教室里的人都散的差不多的时候，她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富江同学，真的好像有魔力一样。”她小声感叹道。

直呼不相熟的人的名字，这件事发生在小岛阳子身上是绝不寻常的，可是今天一整天，我已经听到太多人呼喊富江的名字，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见我已经收拾好等着她，小岛阳子又露出有些歉疚的神情来，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原田同学，让你久等了。”

过分的谦卑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虚假，但是在小岛阳子身上却显得如此自然，她天生一副软弱善良的长相，从来不主动看人，总是低着眼睛说话，嘴边随时准备着用于掩饰尴尬和讨好他人的微笑。

但就是这样习惯于龟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岛阳子，今天午休的时候，却主动提出放学后要带我逛逛这座小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甚至没有直视我，声音也有些磕磕绊绊的，可以感觉到，这本来并不是她会想去做的事。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想要告诉她不必了。但正要开口时，却看到了小岛阳子向斜后方游离的目光——川上富江的座位正被班里的学生层层围住，人群的喧闹声中不时飘出一句句恳求的话语。

“富江同学，让我带你去参观校园吧，我知道学校里最棒的地方！”

“学校有什么好看的？富江同学，放学后跟我去玩吧？”

再看向小岛阳子时，她也正好看向我，对视上的瞬间，她习惯性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逼自己看了回来。从她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我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或许，小岛阳子是因为觉得，班上其他人对同为转学生的我和川上富江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在同情我吗？

我不喜欢被人同情，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同情，但看着小岛阳子鼓起勇气想要来鼓励我的样子，我感到拒绝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而且，她的善意并不会让人感到难堪。

所以，此刻我正和小岛阳子漫步在贯穿镇子的那条河边。

起初，我们完全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只好尴尬地互相说些家里的事。直到我们经过一家书店，我提起了一本很久以前的书，小岛阳子的脸上忽然鲜活起来。她开始从断断续续到连绵不绝地和我说对这本书的看法，她对这本书的喜爱，连我也感觉到很诧异，因为它实在太老太旧，又不够有名。

但是总之托它的福，我和小岛阳子似乎熟络了起来，她也渐渐褪去了那层总是封锁着的壳子，像任何一个平常的中学女生一样和我说起学校的事来。

于是我发现，平时看起来离群索居的小岛阳子，其实对班上的一切动态都了如指掌：西村被班上的女生追捧，平时也总是一副绅士的样子，但其实背地里却对女生评头点足；竹内总是吹嘘自己以前当过足球运动员，只是因为腿受伤才不踢了，但其实他连基础的运球都不会；还有藤本，他看上去对老师很恭敬，实际上却给他们画各式各样的漫画，嘲笑他们的长相和打扮。

说完好像怕我以为她是那种喜欢窥伺别人的人，她立刻解释道：“我没有刻意去打听他们的事，只是正好看到了。”

“可能因为在大家眼里，我就像是一件摆设吧，”她自嘲道，“所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避着我。”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应该开口安慰她的时候，小岛阳子却看向了我，眼睛湿润而明亮，很小心地开口问道：“原田同学，也会觉得难过吗？”

于是我想起来她带我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安慰我来着。

我当然可以告诉她，我其实一点都不难过，无论有没有川上富江的存在，我都不在乎班上的人怎么对我。

但我突然意识到了，其实，是她在乎。

小岛阳子之所以主动对我释放出善意，是因为她觉得我是她的同类人。一样被忽视，一样不被别人放在心上。如果我说我不在意，那么就好像是在嘲笑她的在意一样。

所以我只好说：“是有点难过吧。”

在她的眼神鼓励下，我又不得不继续说道：“川上同学那么受欢迎，我当然也会有点羡慕。”

“我明白的，原田同学，”小岛阳子十分真诚地看着我说，“我也是一样的，可是，这也很正常吧，毕竟，富江同学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是那么……”

“小岛同学，你在这里啊。”一个梦幻般的声音忽然传来。

小岛阳子整个人僵住，又像是过电般打了个寒颤。

我们转过身去，看见川上富江坐在后面桥的栏杆上，一半身子在桥外边，晃悠悠的双腿下方就是湍急的河水。

小岛阳子差点尖叫出声，但她及时捂住了嘴，害怕刺激到富江，颤颤巍巍道：“富江同学，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很危险，快点下来吧。”

相比她的紧张过度，川上富江则是毫不在意地笑道：“小岛同学太胆小了吧，怎么会危险呢，天太热了，这里风很凉快，我很喜欢。”

小岛阳子情急之下愈发语无伦次起来：“什么，凉快吗？桥上是很凉快，但怎么能……”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焦急道：“富江同学，我去给你买根雪糕吧，这个更凉快，你可以下来吗？”

“好啊。”富江漫不经心答道。

小岛阳子却仿佛如释重负，用恳求的眼神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连忙跑了出去。

我明白小岛阳子的意思，她是希望我盯着川上富江，好让她不要跳下去。

我也确实这么坐了，但是我想，她是不会跳下去的。

果然，小岛阳子的身影刚刚消失，她就跳下了栏杆，站在了桥外的边缘上。

自始至终，她都在用那双猫一样的瑰丽眼睛盯着我，见我毫无反应，她似乎很轻地哼了一声，翻身跳进了桥里，然后，向桥下走了过来。

见她已经回到平地上，我就收回了目光。望着前方川流而过的河水，想着最近的一家便利店究竟有多远，也许小岛阳子回来的时候，川上富江早已经走了。

脚步声传来，川上富江忽然出现在我身旁，她似乎看了我一眼，但又好像没有。因为她不发一言，只是走到了旁边的一丛花树前。

那是一丛新近开放的花树，有着深绿的叶子和赤红的花朵，香气隐约而幽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只觉得它有一种浓墨重彩的冰冷美意，仿佛在漆黑夜色中燃烧的祭火。

川上富江探出指尖，去抚摸那燃烧着生命的艳美花朵，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缠住了一段花枝。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解开这缕头发，不知为何，我莫名有种感觉，仿佛她在等着我上去解开。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奇怪的臆想，我侧过身去，不再看富江的动作。

不一会儿传来细碎的枝叶摇晃声，我想应该是她自己解开了。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风声和流水声绵延不绝。

我猜想她已经走了，于是转身回头。

却看到川上富江仍然站在那里，站在燃烧的花朵之间，她的指尖撷着一朵刚刚绽开蓓蕾的红花，而她正注视着那朵花。

“好美的花。”富江说。

但我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和我一样认为，这朵花，还比不上她万分之一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