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吾爱 第14章 继承

在我贫乏无趣的童年，真实世界的每一扇门都没有为我打开，只有书籍是我探索这个世界的唯一安全手段。在书中世界里，无论多么英雄的人物，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几页纸便能翻完。

原田正一的故事看起来和书里写的并没有两样，在那些英雄们年轻的时候，所有人都愿意跟随在马后，他们也因此很容易表现得宽厚优容，但当年华老去，曾经强悍坚韧的□□变得软弱腐朽，被替代的恐惧和愤怒让他们逐渐变得多疑易怒。

一切就是从人们要为那把剑找一位新的继承人开始的。

妖魔肆虐的时代已经逐渐远去，那把剑出鞘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只要它还在那里，似乎就象征着原田氏的辉煌将永存。

只要是活着的事物，终有死去的一天，原田正一也一样，他会老，会死，总有一天会再也握不住这把剑，但家族却还要延续。

原田氏当时最优秀的年轻人们被送到原田正一面前，人们期望他能从中挑选出那把剑的继承人，可他却只以古怪的沉默回应众人。从那时起，他就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住处，除了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小孩子——那是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人们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等待。可春去夏来，原本已身形佝偻、头发斑白的原田正一竟然还是不死，而从前的年轻人们却要被更年轻的人所替代了。

终于有一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血色的潮水推挤着溢出门缝，慌乱嘈杂的脚步声、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在打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那些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老去了。

在众人的惊惧愤怒中，原田正一却显得很平静，就好像他没有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会给原田氏带来怎样的打击，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意。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比起原田氏的传承和延续，在他心里竟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把名为孽镜的剑，只会杀死该死之人。这句话，他们过去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是合理化诛杀异己的说辞而已。而当原田正一这种以审判者自居的态度落到自己人身上时，他们才终于相信，他或许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

没有人说话，只是死死地站在那里，如同一群蝼蚁想要困死一头狮子。而原田正一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说到底，他又能去哪里呢？他的精神或许依旧强悍如往昔，但他的□□早已腐朽，属于他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影从人群中窜出，直奔原田正一而去——是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孩子。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只见那个孩子已经倒在了原田正一的剑下，奔流而出的鲜血带走了他的生命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沉默如往昔。

当他的呼吸停止时，原田正一那双从不动摇的眼睛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或许那是他唯一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说到底，那只是一个孩子啊，平日只是做些烧火做饭的琐事，难道也会犯下足以致死的罪过吗？

在他这短暂的犹疑时刻，人们趁机夺下了那把剑，然后，出于谁也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用另一把剑结束了原田正一的生命。而这把孽镜几经辗转，最终被封印在了神社之中。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僵硬地向外走去，长剑曳地，在破败的地板上一路摧枯拉朽，整座神社摇摇欲坠。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让“他”走出这里，父亲、母亲、哥哥、纪子......原田氏的所有人都不会得到原谅。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已经几百年了，原田正一的恨意和怒火依旧强烈得可怖，像黏连的胶质将我的五感堵塞，我根本无法将他赶出这具躯体。

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要托赖他人帮忙照顾，这样的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呢？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起自己的孱弱无力，只想到，不如死了好了。

不如死了好了。

不如死了好了……

“我”踉跄着在神社门槛处堪堪停住了脚步，出乎意料的是，原田正一对我的这点反抗并没有在意，或许他觉得无关痛痒，或者他只是稍微想延长这段时间——他终于可以向整个原田氏报复的时间。

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了，神社外一片漆黑，那些闪着光的芦苇丛也像枯木般沉入湖水的暗流中去了。在这个我人生中最为玄妙的夜晚，我听见了夜鸟鸣叫的声音，不是隔着门窗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声音，而是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风像溪流一般从我身上淌过，但我却不觉得冷，我能闻得到空气中细碎的香气，那是扶桑花的气味，纪子给我做过一个香包放在枕边，说它可以驱赶蚊虫。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如此真实开阔，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源源不断的热量从我手中的那把剑传来，就好像只要我握住它，我就能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有个声音在我心底说。

我没有在意它，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在那里。不知道山上的人们是否正匆忙地赶来呢，纪子大概又在四处呼喊我的名字吧，尽管我很想看见他们，可是此刻，我希望他们不要来到这里。

我凭借自己的力量拖着那把剑跨过了神社的门槛，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原田正一正在一旁冷冷注视着。我忽然很好奇，他真的这么笃定地认为，自己可以永远以审判者自居吗？如果能让那张脸露出懊悔的神色，应该很有趣吧？

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费力地举起了那把剑，透过剑身，我又一次看见了原田正一的脸，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也不打算再开口说话。我知道，就像狮子不会在意它脚下的蝼蚁一样，他并不认为我能改变什么。

可是，无论他曾经多么强大，他也已经死了啊。死去的狮子，也不过是蝼蚁的食物而已。

我一时没有站稳，从神社的台阶上滚了下去，浑身筋骨反复撞上冷硬的石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团快被锤散的肉，手中的剑几乎要脱手。但是还好，我紧紧握住了它。

就在我终于跌落到平地的瞬间，我准确无误地将剑趁势捅进了自己的心脏里，那大概是我一生爆发出的最大力气，在原田正一反应过来之前，那把剑已经透过我的身躯钉进了土里。

在视线变得模糊之前，我仰倒着，看见剑上的那张脸逐渐扭曲，然后，他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我没听见也不记得了，只是感觉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重又冷，我好想回家。

在世界陷入彻底黑暗之前，我听见了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那里面有没有我熟悉的人们呢，我分不清了。我用最后的气力开口，想要告诉他们，不要将我埋葬。求生的意志在濒死时如火山般爆发，我想起原田正一说的那句话，或许，我可能不会被这把剑杀死呢？

但是，整个世界黑了下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还和那时一样一片漆黑，起初我以为这就是死去的世界，直到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触觉，我摸到了坚硬的石壁，不管往哪个方向。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埋进了棺材里。起初我只要一有力气就拼命呼喊，可是石壁之上似乎还压着沉沉的泥土，我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去。慢慢地，我就放弃了。在黑暗之中没有光、没有空气，我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活着的，也渐渐不再想过去的那些事了，记忆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直到十五年前，一场巨大的地震摧毁了山丘原野，却把我从地底下带回了人间。

面前那具长满富江头颅的巨大蛞蝓躯体已然坍缩成一滩黏液，在它还没完全融化的时候，那个名为一郎的老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试图带走那张萎缩的皮，但很快那张皮也从他指缝间融化滴落。那时他看向我的复杂神色，或许是他这几天来最真实的表情。很快，门外传来富江的声音，他犹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钻进一面墙壁里消失不见了。

看来富江说的他在这座房子里挖了很多通道，并不是假话啊。可是那个怪物消失前的哀嚎声还在我耳边回荡，我又想起了富江在地下室点燃的那一团东西，它们的尖叫声如出一辙，那是来自灵魂的悲鸣，绝对不是什么空洞的躯壳能发出的声音。我看了眼手中的剑，它似乎更亮了一些。

就在这时，富江推门进来了。

当她看见地上那滩还在加速蒸发的液体时，近乎狂喜的神色从她脸上浮现出来。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反而自爆似的兴奋道：“什么，这不是比火烧更好用吗，真夜，你快去替我杀了那些赝品吧！”

“我不会去的。”我拒绝道。

富江又是习惯性地想要发火，但意识到这对我不管用后，她立刻转变了策略，作出一副可怜的神色来：“只要那些赝品活着，就不会放弃来杀我的，真夜，我不想死啊。”

“我不会让她们杀了你的。”我只是这么回答她。

“可是，你难道不希望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富江吗，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富江哦。”她故意眨了眨眼睛，声音轻柔得如同在耳边呢喃。

听到这话，我简直头皮发麻，背过身去。

因为我短暂的沉默不语，富江似乎更生气了，变本加厉道：“该不会，你是因为舍不得才不杀她们吧！”

久违的讽刺和阴阳怪气的话又塞满了我的耳朵。

“因为我怕疼。”我终于转身开口说。

“什么？富江停了停，怀疑地看向我。

“因为我怕疼，富江，”我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这把剑存在的地方，是我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我将那把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淋漓地流下剑柄，我们都听见了血肉骨骼蠕动开裂的声音。但只有我知道，在衣服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是胸腔大张，如同黑洞般将那把剑吞食进去。

当富江过来掀开那层衣服的时候，我并没有阻止她——在这具苍白的躯体上，被利爪穿过的地方是血肉汇聚而成的漩涡，长剑被卷入时，将伤口撕裂得更大了。

“好疼啊，富江，”我轻声说，“我真的好怕疼。”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一簇鲜红的活动的血肉，一阵酥麻和刺痛的电流传遍了全身，我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差点摇晃着倒下，还好富江扶住了我。

“真夜，好美。”富江左手扶着我的肩膀，右手环绕在我腰上，头轻轻倚靠在我的颈窝里，水流般冰凉的长发沿着我的身躯滑下，声音柔和优美。

她好像志异小说里缠人的幽魂女鬼，比起实体更像夜晚的雾气，无处不在。

可是，在这轻薄如雾的外壳下流动的却是炽热滚烫的血液。

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贪恋这怀抱的温暖，因而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待着，直到富江的拥抱开始让我透不过气来。

因为我从她的手臂中钻了出来，富江开始哀怨地在我耳边哭诉：“好过分哦，真夜，利用完我就跑掉了！”

这句话听起来也太奇怪了吧。

但我的耳根却莫名发红了，明明，是不可能发红的，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是那把剑让原田真夜活下去的，它替代了原田真夜的心脏，而原田真夜等同于这把剑的剑鞘，大概可以这么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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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