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去,深冬已过,这风依旧带着几分凉,却不再刺骨。
那日边关传急报,汴京传的沸沸扬扬,裴小侯爷在此捷战受了重伤,箭穿左肩,虽无性命之忧,却因寒夜追敌,伤染至肺腑,如今虽醒了,却不知能否撑到凯旋。
自那日起,江绯便似丢了魂魄。
窗外春意渐浓,她却日日蜷在临窗的软榻上,披着厚重的狐裘,却仍觉得冷。
身为春阁的名妓,掌事妈妈自然看不得钱袋子空瘪,就算是那位贵客没了,日后也还会来无数的贵客,这头牌儿自是得好生照看着,她索性就命青月放下手头不要紧的事儿来照看她。
每日端来的粥饭,江绯只轻轻拨弄两下,便又原封不动地撤下,起初是吃不下,后来是忘了吃。
夜里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就似能看见血色残阳,还有裴熠浑身是血的倒在雪地里的身影,每每梦中惊醒,那噩耗便如刀锋般一遍遍刺入她的心口。
她开始咳嗽,起初是轻咳,后来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竟泛起潮红。
掌事妈妈瞧见她这副病弱的模样,面上心底着急:“我说姑奶奶,好娘子,你这到底是怎的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我这春阁可如何能开的下去。”
“妈妈你少说几句。”青月瞧江绯这模样也心疼,只着急的拖着掌事妈妈往外走,好让她静心些。
江绯也未曾想过,裴熠在她心中竟占如此重位,她竟会为难过到这般地步。光,无论是陷入泥潭再久的残花,也是心向往之的,于她来说,裴熠亦是光,也是期望。
“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的…”她倚着木床柱,眼底空洞,却一直喃喃着。
若有天神菩萨,求您保佑他。
保佑裴熠,平安无事…
……
边疆之地残阳如血,尸海成堆,风卷着硝烟与血腥扑面而来。
裴熠着残裂的银甲,肩上披着的玄色袍子已被鲜血浸透,肩头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血。
他手中长剑轻颤,剑尖滴落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入尘埃。
“庆云,援军……还没到吗?!!”他喘着气,哑声开口。
庆云单膝跪地,手中的剑柄杀入沙中,盔甲碎裂,脸上满是血污,声音沙哑:“回侯爷……尚未见旗号,斥候未归,怕是……怕是……”
话未说完,他已认命的闭了闭眼。
刹那间,风静了。
裴熠缓缓睁开眼,眸光如电,扫过前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铁骑,那层层叠叠的战旗上,赫然是漠戎太子的徽记。
他忽而低头笑了,那笑极冷,甚至带着几分讥诮。
“原来如此。”
他轻声道,声音如落叶跌入深潭,却又平静得吓人:“他们,不会来了。”
风拂起他染血的发丝,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绝望,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清明,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漠戎此番派来的精兵足有万人,以千如何抵万?他早在身负重伤那日便差人快马回京请求增援,即便是昨日,援兵也该到了…
终归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陛下等的,不是我凯旋。”他缓缓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血迹,眸光骤然一厉,高声呐喊。
“好啊,那我便成了陛下之美愿。”
“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便是死,也得保疆土!!”
他一人在前冲向敌阵,身后虽仅余残兵数十,却无一人退后。
“都给我杀——”庆云举着长剑,仰头呐喊,“誓死追随侯爷,誓死追随侯爷!!”
博甫尔高骑在马上,见这残兵败将之景象不由得嗤笑出声:“我那位好皇兄便是败在这等人手里?不过区区跳梁小丑罢了,还真是没用啊。”
“全军听令,今日我博甫尔便要让大梁人死无葬身之地,给我杀——”
一声号令,千骑奔腾,如黑云压城。
刀光如影,金属碰撞之声霎时撕裂长空,裴熠怒吼一声,长剑横扫,剑气破空,漠戎的兵应声倒地,却又有数十人将他团团包围。
可就在这时,一道寒光,自斜刺里疾射而来,博甫尔跳下马直朝裴熠而来,那剑快如鬼魅。
“侯爷小心!”庆云剑抵着敌军嘶吼,想去帮忙却已来不及。
那柄淬毒的短剑,早已从后直刺他胸口。
噗——利刃入肉之声,沉闷而清晰。
裴熠身形一滞,瞳孔骤缩,低头看向胸前那截突兀的剑尖,黑血顺着剑槽缓缓滴落。
剧痛如毒蛇噬心,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当啷”落地,整个人缓缓跪倒,最终,重重摔在血泥之中。
“咳……咳咳——”
他仰面躺在地上,唇角不断涌出鲜红的血,一遍又一遍,呼吸艰难,浑身剧痛,视线逐渐模糊,可那双眼睛,却是带着笑。
颤抖缓缓抬起手,摸索着胸前,那块温润的玉佩早已被利剑斩成两半,他终于握住了那半块玉,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
那是她给他的,是江绯给他的。
是她,她的眼眸,和鼻尖那颗痣,他绝对不会认错。
“抱歉…没能告诉你…”他喘着气喃喃,声音微弱却带着轻柔。
“不能回去娶你了……”
耳旁的声响逐渐消弱,他的眼眸渐渐失焦,可那块玉,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如有来世,江绯…你在等等我吧…等我再去寻你…
如愿隔世,再见你。
……
汴京如旧,市井依旧喧嚷。
孤灯摇曳,江绯素手执青瓷药盏,指尖微凉,病了好些时日,她如今全凭着这几盏汤药吊着,大夫说这药能安神,可瞧着却也是很没用的。
“江姐姐——”
正欲放下杯子,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青月喘着气打开屋门,颤抖的嗓音。
“方才方才……那些人说…说边关八百里加急……援兵途中遇袭,赶到时裴小侯爷已战殁于关外……半身…半身都被,被砍下了。”
哐当——
瓷碗碎裂之声骤然响起,药盏自她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碎成数瓣。
江绯怔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耳中嗡鸣作响,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唇角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笑意。
“你说……谁死了?”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青月上前了几步,眼眶也不由得泛红。
裴小侯爷是个顶好的人,从未嘲她们出身卑贱,反倒是时常会差人送些小玩意儿来给她们解闷,真是老天无眼,这般好的人竟惨死。
如今心上人已故,江姐姐可想而知是何等心碎。
“姐姐…”
宽慰的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来之人是掌事妈妈,她握着帕子低声催促,却又不由得向后瞟。
“你们二人素素收拾一下,有贵人来访。”
“贵人?”青月抹了抹眼,转头看向江绯。
“这位便是江娘子吧?”
端庄持重的声响起,自管事妈妈身后走来一位老嬷嬷,身披着墨色斗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江绯身上时,闪过一丝了然,有这般美貌也怪不得自家小侯爷这般痴迷,当真是红颜祸水。
她声音低而稳:“我们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府一叙。”
江绯抬眸,目光如水,却毫无光亮,压下喉中腥甜,她未问缘由,只轻轻颔首,晕眩着起身更衣。
如今能来寻她的,也只有镇北侯府家的人了,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要她的命?
若是要她的命,她也愿的。
如今她就是活着,也无期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