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两个小孩,钟离音兀自往集市去了。集市摆个小摊,潇洒自在,那些往来的行人基本上都记住他了,出众的长相又让很多姑娘围在一起,很快便一扫而空。
德化乡摆摊不收钱,钟离音常常趁着每次来学堂,完了就在这儿摆摊。
他收拾东西,天色渐晚,也该回家了。路边有家花商即将打烊,一水的月季,巴掌那么大,三三两两挤在一起,沾满露水,香气宜人,和里面的栀子、丹桂比起来没那么香,胜就胜在清幽。
今天心情不错,他停下来脚步看看,想着要不要买一盆回去?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掐灭了,很简单,他现在寄人篱下,想做什么必须要经过桓纵点头同意,贸然搬回去一盆花看起来没大没小的。钟离音顶多偷偷摸摸带人回去做糕点,又或者养猫养狗,想了想,好像有点嚣张。
他想搬出去,麻烦人太久,面上挂不住。
走到街转角,钟离音看见了避之不及的那个人——瞿商。
灯笼散发着暖洋洋的光,瞿商站在角落,“你最近一直躲我,为什么?”
从上次到现在,钟离音就一直有意识无意识躲开瞿商,他害怕那件事重演,又在心里反复问自己,瞿商说的到底对不对。一旦开始挣扎就说明,他自己也找不到能否定瞿商的证据。
于是钟离音开始逃避。
现在钟离音也这么想,他背过身去,身后是更深的小巷,越走越暗,越狭窄,两侧没什么人,或许只有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钟离音才会觉得舒服。
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长,瞿商道,“我真的想知道你的想法,这对我很重要,我想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讨厌我么,还是说你只是不清楚该怎么应对?徽声,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对我很重要。”
“瞿逸林,我就当你在说胡话。”钟离音说,“谢谢你的关照,以后还请不要跟在我身后。”
“好吧。”瞿商顿了顿,“你以后有什么都能来找我,如果在府君那儿住得不顺心想透透气也能过来。”
“不顺心?你为什么要说我不顺心?”钟离音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顺心?”
瞿商含情脉脉,走上前来,“徽声,你的动作骗不了人。这些日子,你看见府君,总是难掩紧张。我知道你喜欢花,你的位子上永远都有很多小玩意儿,但府君不喜欢,所以你看见好看的花,也只能看看。”
“那不然呢,我住在人家家里,总不能当自己家吧。”
“你看看,你也知道。”瞿商终于抓到了钟离音的把柄,“府君永远都是府君,你除了寄人篱下,还和他隔了很远很远,跟他一起住,难免不自在。如果你跟我一起住,我不会管你那么多,我喜欢热热闹闹的,只要有你在,我就开心。”
“你是在离间我和府君?”
瞿商耸肩,“随便你怎么想,徽声,我想说,寄居和一起住,本来就不一样。你要是跟我一起合住,我们平起平坐,多少松快些,可是府君呢?他掌控全州,习惯管所有人,你这般委曲求全,我很难受。”
钟离音难以反驳,瞿商说的句句属实。
“府君帮你,不过抬抬手而已,这些恩情却是你难以承受的,你欠了他好多人情,如果再欠下去,就不好办了。徽声,你不能因为跟他一起住了这么久,就忘了他是什么人。”瞿商一步步走近,“他执掌兵马,都督一州,多少大小事都要他拍板决定?他离我们那么遥远,也不需要离我们太近,你看,你就是因为离得太近,盲人摸象,只能窥见一隅,以为他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其实……根本不是。”
钟离音心跳加速,瞿商捧着他的脸,那双眼勾魂摄魄,引诱着人无意识相信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他是北境的铜墙铁壁,是万中无一的将帅,出身桓、宗二氏,丹青史册会留他浓墨重彩一笔,而你我,不过是天下动荡中依附他人勉强求生的蜉蝣罢了。徽声,你明白吗?”
瞿商从一开始就没变,他对谁都客客气气,还提醒钟离音不要对宗忱太过热情,忘记了尊卑。钟离音就是那种性子,给点儿好就能忘记很多,只觉得这人真好,我也要对他好。
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并不是这样。
人家对你好,不过是给你牙缝里一点肉,偏你没吃过肉,感激得跟什么似的。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瞿商这些话让他想起自己被人拿去替代的文章,想起陆预对他的冷眼,想起太傅府上众人对他的轻蔑,然而一提到出身好的世家郎君,他们巴不得极尽谄媚,对着路尘都能行礼。是啊……桓纵也是世族,也是那些人,为什么他耽于一些随手给的好处,就忘了呢。
“徽声。”瞿商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我们才是一路人啊。”
钟离音承认自己有点动摇,而后瞿商提议要送他回去也忘了拒绝。两个人聊了会儿天,瞿商接话很快,钟离音说什么都能接下来,明明不是建康人,聊起建康的事儿头头是道,钟离音来寻阳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聊得那么尽兴。
因此,对瞿商也有些改观了。
二人走到桓宅转角,钟离音顿足,“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好啊。”瞿商没有要走的架势,“你去吧,我看着你走。”
“逸林。”钟离音心想还是有必要说清楚,“我不喜欢男人,我觉得你也不一定是喜欢我,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我想,我们不可能有超越朋友的关系,嗯,我必须说清楚。”
瞿商不置可否,“我喜欢你,你总管不着吧?没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不不不。”钟离音觉得自己还是没说清楚,“我们就是朋友,朋友间互帮互助,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没关系,我会等的。”瞿商笑道。
有点麻烦了,钟离音没想着会这样的。他转身朝桓宅的小门走去,离灯笼越来越近,与此同时,刚好角门有个人走了出来,那人往桓纵手里塞礼,连连道谢点头哈腰,桓纵没什么耐心,却依旧保持面上的客气,让仆人返还。
这个人钟离音见过,是德化乡集市摆摊的丁寿,算是那一片儿的小混混,最近在那儿摆摊,老是被丁寿看见,钟离音就当是触霉头,地头蛇嘛,他抢了人家的生意,肯定要受点儿眼色,好在他不常去,所以丁寿什么态度他也不在乎,这会子为了避嫌,钟离音一头扎进路边树丛里,头朝下,跟喝醉酒要吐似的。
丁寿一边走一边回头,尽量保持自己面朝桓纵,“那就多谢府君啦,我这小儿子不成器,读书以后要是能有个什么出路,府君的大恩大德真是没法谢。”
“没事,东西不用给了,收回去吧。”
“不行不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府君一定要收下啊。”丁寿把荷叶包好的螃蟹和菊花酒都给了桓纵,“新上的大闸蟹,蒸了特别好吃,府君要是不收,我这心里是真过意不去!”
桓纵无奈,他并不缺这些,转头一看草丛里钻着个人,屁股朝外,也懒怠跟丁寿多说什么了,让奴仆收下,“放心,小宝明天就能去学堂。”
“多谢,多谢府君!”丁寿鞠了好大躬,作着长揖,感激涕零,面朝桓纵背对着走了。
丁寿之父是桓厥之前的马奴,之前桓厥南下,马死了,危机时刻丁寿的父亲穿上桓厥的披风,引诱敌军,自己战死,也因此,丁家人就成了桓家的恩人,桓纵对丁寿多少客气,所以亲自送了出来。
桓纵往旁边走去,仆人擎灯,忍不住笑了出声。
桓纵瞟了一眼,仆人神色当即严峻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醉鬼?没人要我扭送官府了。”桓纵冷冷道。
“别别别!”钟离音赶忙起来,“嗨,没事,避避嫌。毕竟最近我在德化乡的集市上抢了人家一点儿生意。”
“什么?”
“就是……我抢了他的生意。最近到了卖螃蟹的时节,我去卖糕点,很多人光顾我这边儿,就忽视了人家,还好我不常去,不然就遭了。”钟离音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桓纵没说什么,“回来得有点迟了。去哪儿了?”
钟离音比之前敏感了一点儿,桓纵好像一直习惯问他去哪儿,要是瞿商或者别的同僚,估计就不会问这么多,正如瞿商那句,习惯了管人,所以随口一问。不过久而久之,钟离音多少感觉被管着有些不舒服,白天在府衙就算了,回来还要被问东问西,好歹也二十多岁了,钟离均都不会问他那么多。
考虑到住人家的,钟离音还是照实回答,“哦,去德化乡的集市。”
“你倒是聪明,那儿摆摊不要钱。”桓纵昂首阔步进了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钟离音低着头,畏首畏尾。
“明天你学堂会多一个小孩,丁小宝,你注意一下,该管就管,别因为我的面子不敢管。丁寿这人我是知道的,教子无方,丁小宝性子顽劣,可能会影响你。”
“哦。”钟离音木然道。
“最近匪患有些频繁了,半个月有两次。”桓纵整理着最近交上来的军情,“正是丰收的时候,他们这么做也正常,往后我会加紧巡逻,调整时间,安置哨塔,有情况找武候,好歹是个能打的,你找个跟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是嫌死得不够快?”
钟离音:“……”
“还有,晚上走夜路,要是怕有山匪什么的,也能找个武候送你回来。”
怎么就到这儿了!钟离音心想这瞿商说的真对啊,又在管人,好像管不完似的。一到这种时候,钟离音就会装傻充愣,没办法,爱管就管吧。
钟离音脑筋转得很快,吃完饭后,对于匪患,想起一个对策,正打算跟桓纵说呢,屋子里烟雾笼罩,透过屏风能看见桓纵宽阔的背影和紧实肌肉,只见桓纵正准备脱了衣服往浴盆里跳。
“府君我有个对策……”话没说完,钟离音掩面欲走,“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再来您继续……”
“有什么大不了的,没见过男人,还害羞?”桓纵冷笑一声,不知道哪儿来的无名火,把澡石扔给钟离音,“过来,帮我弄一下。”
钟离音:“……”
没有办法,钟离音不争气地拖着步子走上前,桓纵跃入水盆,真可谓是坦坦荡荡,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往不合适的地方看,下眼露出眼白,只能摸着盆沿一步步走过去。
“你说吧,什么对策。”桓纵往身上浇水,四周响起哗啦啦的水声,钟离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桓纵抬头一看,这人姿势十分诡异,脖子梗直了,头朝上看着房梁就是不敢往下看,所以搓澡的步骤也杂乱无章,跟鬼画符一样,手劲儿也太轻了。
“你害什么羞?”桓纵拉了他衣领一下,瞬间湿透前襟,或许是没想到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军营里经常大伙儿全脱了跳进池子里撒欢。
钟离音瞟了一眼,又深深闭上了眼,自惭形秽,忍辱负重,继续搓了起来。
不行……必须得找个契机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