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宾 第31章 031

郊外，钟离音等了够久，他从白天等到傍晚，跟驿馆旁的茶水摊主人聊了许久关于江州的风物人情，还打算之后去庐山玩。摊主很是热情，给他煮了点紫苏水，听到他说要去庐山玩的时候，赶忙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不可，万万不可呀。”

“为啥呀？”钟离音忽然想起宗忱提点过自己那句，庐山附近有流寇作乱，宗忱可不就是遭了嘛。无奈这话问出的时候，为时已晚。

只见摊主面带忧愁：“这庐山里，有个长汀寨。寨主占山为王多年了，官府都发愁呢，这路过的，大大小小都要被他打劫一番，行商最害怕的就是这山大王，谁不是提心吊胆能不去就不去，你们倒好，还上赶着。”

“那确实是。”钟离音后悔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了，“这些年来也挺不容易。”

摊主意味深长，“乱世嘛，有时候昨儿个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了，都是常事。其实我并不是寻阳人，我从南阳来的，你听我口音就能听出来！”

钟离音只听说过这些人南渡，但他自小生长在吴地，所以没体会过，见状好奇问了问，“从北边过来，很辛苦吧？”

提起陈年旧事，摊主颇为伤感，摇着蒲扇，“哎，都过去啦，都过去啦。我们也没法子，他们打起来，有钱人家能造个坞堡，我们只能卖给人家做奴婢，想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到后来，胡人把我们抢走当小兵，没饭吃的就被当成饭吃，有人说南边儿好，我们也没法子，只能跟着胆大的拖家带口过来，一路过江蹚水，有的人受不住，从船上摔下去淹死了，有的强忍着过来，水土不服没几天高热死了。胡人杀完山匪杀，到最后剩不下三成。”

钟离音哀感流涕，“现在是好些了。”

“所以啊，你们千万别去外头！这可是乱世，人啊，跟军粮没区别！”摊主摆摆手，“我们这些人来了寻阳又被排挤，桓公给我们设了个德化乡，让我们自个儿管自个儿，这才好些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敢想啊……”

钟离音了解一些南渡的细节，还要多亏父亲钟离均打听到的传闻。桓纵那时候年纪尚小，跟父亲桓厥一起南下。桓厥德高望重，一群人在其庇护下隐遁山林避难，徐图南渡之事，也正是因此，桓家军初成雏形。

荣耀的背后，往往是许多人负重前行。

摊主又给钟离音切了几块甜瓜，钟离音安然受了，又想起自己的盘算来，往周围一看，刚好有条街，吆喝叫卖，衣食住行货物一应俱全，驿馆也是进进出出，跟他这天早上看到的比起来要更热闹了。

可以理解，这时候正是归家，不少人从田埂上走过，寻阳山川秀丽，映入眼帘。

所以晚市应该比早市好些？

钟离音观察四周，表面上看起来炯炯有神实则已经走神好久了，他开始想自己的摊位要怎么设置，摆摊要不要跟相关官吏申请什么许可……他浮想联翩起来，周围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

直到摊主叫了他好几声，“这位官差，你要等的人来了！”

钟离音一个激灵跳起，此时已近黄昏，面前出现了连绵如云的车队，为首的马车下，一位身着绮绣容姿清丽的姑娘素手掀帘，缓缓顺着台阶走下，身旁丫鬟仆役一大堆，还有侍卫，离她最近寸步不离的，竟然是个穿着两裆铠、头顶平巾帻的……

女侍？

却说这女侍剑眉英挺，腰间一把环首长刀闪闪发光，身上鳞片甲随着轻快利落的下马动作，光芒四射，使人目眩神迷，不敢鄙视，凌厉眼神非常有杀伤力，无端让钟离音想起了桓纵。

女侍在看见掀帘而出的贵女后就变得温柔起来，“姑娘，我们到了。”

钟离音心想我不能慌，我不能慌。

谢秾笑起来很俏皮，“哇，真好，闷了一路，终于能下车了。”

钟离音迎面走上去，身后府衙小厮也一并跟上，还有一些婢女，防止男子太多，吓到这谢家娘子，“谢娘子一路远行诸多劳苦，赶紧先去驿站歇息吧。”

谢秾噘嘴，歪头看女侍，“罗缨，你先去处理行李吧！”

罗缨颔首，极其乖顺，“是。”

只见身后一列车队纷纷卸货，本就小的驿馆很快就被塞满了。钟离音完全在状况外，不知道这大小姐到底是来找宗忱的还是来投亲的，好家伙这是把全副身家带来了么？箱笼里除了衣服首饰便是日常起居的东西，仆役拿起清单一个个清点，吓傻了喂马的小吏。

谢秾对着马槽边久久无法言语的钟离音，“请问你是……”

“我叫钟离音，是负责接待你的官吏，府衙已设好晚宴，谢姑娘待会儿可随我一并去。”

谢秾不置可否，“为什么忱哥哥没来？”

钟离音针对这事和桓纵通过气，“他出镇武昌了。”

“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来之前。”

“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我过来咯？”

钟离音冷汗涔涔，“是的。”

谢秾有些失落，“如果没有他，我去赴宴会很难受的。”

可以理解，毕竟未婚夫不在嘛，钟离音心想。

“咳。”谢秾把钟离音拉到一边，“桓大哥也会来吗？”

“会的。”

“哎，我有点担心这个。”谢秾颇为难，“府君为人严肃，我有点怕他，本来想着有忱哥哥在能好些，现在……这可怎么办？”

“怕？那确实。”

“既然忱哥哥不在，那我也没办法，那就你吧！”谢秾心态转变很快，就想让钟离音带自己去府衙。

“府君还好啦，只要不做错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谢秾思索片刻，“是吗？也许吧。”

“谢姑娘带这么多是因为……”

“是这样的……”谢秾火速把钟离音拉到一边，“这是我的嫁妆。”

“哦，嫁妆……嫁妆！”钟离音大喊，“姑奶奶，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自己带着嫁妆来的。这一路上偏僻多山，你要是万一被偷了怎么办？”

“没关系啊，我有罗缨。”谢秾成竹在胸，“哦忘了介绍，那是我的女侍，罗缨。走吧钟离音，带我出去逛逛，不然真的是要闷死了。”

“等等……谢姑娘，这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这么露财，多危险？听我一句劝，先妥善安置好，不如就送进府君的家里，然后再做打算。”

谢秾没想那么多，“没关系，这些嫁妆，是我爷娘留下来给我的。但是叔父想要吞掉一些，他说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么，不想被他抢夺走，就下决心要来江州寻阳，顺便见一见忱哥哥。”

宗忱为什么躲着谢秾呢？钟离音并不明白，但却知道一点，宗忱应该并不想履行婚约，具体什么情况，钟离音也不清楚。

“所以你是不想被吃绝户，才带着东西来‘投奔’宗副将？”

谢秾大大方方表明来意，她对钟离音并没什么提防，“是的，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我也必须依靠他才是呀。”

“那你……”钟离音觉得自己有点冷血，不过看四下无人，便不顾及那么多实话实说，“要是他不愿，你还回建康么？”

谢秾本来兴高采烈呢，这会儿颓丧了下去。

“我只能嫁他了呀。想想看，我回不去了，叔父说白养我了，可我也没在他膝下长大。我姓谢，嫁给忱哥哥就是宗家人。钟离，你可以帮我么？”

钟离音无话可说，这不是你俩私事嘛。

“我和忱哥哥许久未见，生疏了不少，之后还要你多多关照。”说罢，谢秾回过头来，罗缨心领神会，给了钟离音一袋子钱。

钟离音马上表露出万份敬意，“请谢姑娘放心，事情保证办成！”

“那我们走吧！”

钟离音愣在原地，“去哪儿？”

“去玩啊。赴宴不是还要过会儿嘛，你带我去集市玩吧。”

钟离音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这种官家娘子都是知礼守规矩的，没想到谢秾拉着他一个外男出去玩竟然丝毫不觉得该避讳，于是他走上前，“那个，谢姑娘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不好？”谢秾不悦，“你收钱的时候也没说不好啊。走吧，陪我玩。”

钟离音：“……”

于是接下来，钟离音趁着夜色陪这位大小姐在集市上玩开了。谢秾走两步就要停停，指着摊子上的东西问钟离音这是什么，包括但不限于草编的小玩意儿、农家的小点心，以及珠串簪钗、布娃娃、花鸟鱼……总之转着转着，天是真的黑了。

而钟离音身上也硕果累累，他一左一右俩挎包，这姑奶奶来集市如同进货一般，导致钟离音手里都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拿东西。

但是想想谢秾可能确实是需要在集市上买买买来缓解心理的郁邑，钟离音不多问，只是在谢秾笑着问他这个好也不好的时候点头说好，并好奇，谢秾为什么不会挑剔？

一般说来，世族小姐应该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儿才是。

这个疑惑终于在之后得到了解决。谢秾拍拍手，“好吧，这些都给你啦！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单纯喜欢买，你都拿回去吧！”

钟离音不好意思，“这怎么行？”

“哎呀让你拿你就拿！宗司空最不喜家中人玩弄这些小物件儿啦，我马上就要嫁入宗家，以后这些东西，就只能看不能买啦。”

钟离音咬咬牙，一想到今日他跟个陪玩似的玩了这么久，拿点儿报酬也理所应当，这姑娘富得流油也不在意小钱，要是自己说不行不行反倒是拂了面子整不爽快，“好，那就却之不恭啦。”

谢秾欣然一笑，忽然李识器小跑着过来，略带愠怒，“干什么呢钟离，这都什么时候了，府君等了你好久，菜都凉了，你还在……这是逛集市的时候嘛！”

钟离音：“？”

对此谢秾想要解释，“这位官差，不是……”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回去。”钟离音阻止谢秾，二人终于趁着夜色，顺大路往府衙赶。

一路上，谢秾偷偷问，“你怎么不让我解释？”

“姑奶奶啊，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样岂不是冤枉了你？”

钟离音苦笑，“其实我也挺想逛集市来着，这是我应得的。”

谢秾：“……”

这话不假，刚刚钟离音在集市上的时候也没闲着，看似聚精会神应付谢秾的盘问，实则走神有一会儿了。在扛着大包小包回到府衙的时候，他先去自己的座位把东西放下，顺便打开柜子给谢秾看，“你看，你说你要帮我解释，可你看看，他们会听嘛。”

谢秾定睛一看，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小摆件，有萝卜雕的小猫小狗，还有石雕，以及小瓷瓶小陶碗，草编的蚂蚱和蟋蟀笼子，以及布娃娃、瓷娃娃、微缩的灶台、屋子、马车……

谢秾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钟离音先把布包放下，“谢姑娘你先去大堂吧，我自己一个人准备就好，而且我不出席也没事的。”

“行，我先去啦。”谢秾还是挺喜欢钟离音的，觉得这人挺会来事，也给她省事，便先出去了。

钟离音把买的小东西都摆在书案上，不知不觉也侵占了旁边瞿商的位子。他的书柜比桓纵的低一指，里面早已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儿又得加东西进去，搞得他很是为难。

他每个都喜欢。

此刻响起了脚步声，钟离音头也没回，笑道，“谢姑娘，我都说了不用帮忙啦，你赶紧去吃饭吧。”

对方停住脚步，月色下，身影被拉得好长。

钟离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而是桓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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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