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大理寺左厅。
屋内的地龙沉默燃烧,给青石板铺着的地面增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黄花梨的屏风背后,太师椅上的年轻权臣仍是面色苍白,偶有止不住的低声咳嗽。
玉雕的香炉的青烟袅袅,缓缓上升。
面前单膝跪地正在汇报的少年顿了顿,忍不住想起身给他添些茶水。陆临渊只摆摆手,示意继续。
少年只能按部就班地先把正事汇报完。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开口,“大人,您本就有寒疾。如今案牍劳累,又加那日更深露重,在江边顶着寒风等候多时,如今怕是又加重了。”
李一彦是打小跟在陆临渊身边的,说是心腹,毫不为过。
如今忍不住多嘴,换来陆临渊不轻不重的一个眼刀。还是觉得不能放任自家大人如此。
于是明知道陆临渊可能不会听,还是反复斟酌了一番,复又说道。“大人,上月宫里新进的太医,听说对治疗寒疾很是得心应手。而且……”开的方子同甘草可同时熬煮。
李一彦话音未落,就被陆临渊打断了。“好了,咳咳,我心里有数。”
您有数还把陛下给您的百年老姜熬了水送给阮姑娘喝。您有的哪门子数?我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那日在马车上您可是一口没喝。还是后来陛下软磨硬泡压着你喝了碗药。
李一彦忍不住暗自腹诽。
想开口再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陆临渊有众多不容易。
早年间主子下宣州治水,落水之后虽然被及时救起,却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到冬日便容易受寒咳嗽。
再加之这些年朝廷里明争暗斗,大人护着陛下,看顾朝廷,连年累月的也没有好好歇息过。这病就这么一直不好不坏的吊着。
若是能根治也就罢了,偏偏这病如丝作茧,缠缠绵绵,干净不得。听闻无法根治,杀伐果断的陆大人索性开始消极治疗。
这才作弄成了这幅一临近冬日便开始咳嗽的模样。
李一彦只能无奈地替主子再斟杯热茶。
“阮府最近有何动向?”陆临渊润润嗓子,接着问道。
今日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直觉不详。顾不得处理方才的汇报情况,忍不住急切地想知道阮绮华的消息。
李一彦反应极快,闻言毕恭毕敬地立在他身侧,刚准备汇报,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来报。
“大人,有位姑娘抱着,额,福宝来找您。”
什么福宝?
李一彦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理寺这种肃穆之地,若无案件,何人会来此地寻大人呢?
门外高大壮实的汉子也在挠头,他赵六子虽然是憨了点,但不至于连大人日常放在阁里的狸奴都识别不得。
这什么福宝不福宝的,不是他们家大人养的霸天吗?
名字还是景仁帝亲自取的呢。
他握着刀的手有些局促,面前站的姑娘模样过于出挑,他尚未娶妻,实在是不好意思直视。奈何这姑娘抱着霸天,一个劲追着他要见他家大人。
赵六子左顾右盼半天,只能盯着姑娘怀里抱着的霸天说话,规规矩矩把好话说尽。“我家大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这可是因为你抱着霸天来。大人在同李副使议事,我可不保证姑娘你要等多久。”
话音刚落,便听到脚步声匆匆,有风划过,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被大人挡在了身后。
啊?
“姑娘可还安好?”语速略快,有些不像平日的陆大人。
日落将近,天色渐晚。
阮绮华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匆匆站定,衣摆跟着他大步飘扬。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对方便抢先询问她可否安好。
边说话,男人边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视线有如实质。
“我无事。”阮绮华心中一暖,陆大人果真是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来报官的话,是该找他的。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她白日里未着披风,方才抱着狸奴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此时身上有些凉了。
面前的男人眉心微皱,脸上划过懊恼的神色,当即边说边领着她朝内走,“是陆某考虑不周,还请姑娘随我来。”
连廊不长,阮绮华只听见男人同她介绍了几句大理寺的基本构成,便进了内室。
屋内暖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只觉得被冻僵的脸颊有些发烧,坐下片刻,甚至有些头晕脑胀。
赶忙将怀里束缚已久的福宝放下来。
小家伙甩甩尾巴跳上太师椅的扶手,歪着头端庄地站立,听她二人谈话。
香炉袅袅,阮绮华委婉地示意陆临渊屏退他人。
兹事体大,她决定开门见山,“我怀疑,柳尚书家中的钱财来路不正。”
陆临渊面上神色不动,只将茶盏递过来示意她接着说。
阮绮华顺手接过,往面前放着。事无巨细,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干净,“……大人,恳请您相信,小女子绝非妄言。若您不信,可借此次查案的机会,到尚书府花厅侧后方那面黄花梨的屏风处探查。”
“屏风的右下角,有一块不足巴掌大的小小绣面,不甚明显,旁人难以发现。但那块绣面,是出自我江南阮氏十年前最顶尖的绣娘。”
她定定看向陆临渊,接着说道。“这块屏风,是我阮氏在前朝皇帝五十大寿上进贡的贺礼。”
“先帝驾崩后,这块屏风被收在国库数年,据我所知,国库的钥匙,一把在陛下手中,一把,便在户部尚书柳大人手上。”
顶级的白毫银针在青花瓷盏中沉浮,阮绮华匆忙开口,此时难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停下来打算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却在润喉的间隙瞟到陆临渊正在看她。“大人,您可是有何头绪?”她有些疑惑地开口。
对方却垂下了眸子,用茶盖撇了撇杯中的浮沫。“陆某愚钝,暂且未能想到。阮姑娘天资聪颖,觉察力过人,饶是放在大理寺也是出类拔萃的。”
“只是。”茶盏后的男人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指腹缓缓摩挲几下杯柄,似乎有什么话在嘴里咽了又咽。
终于再次开口时,沉静的黑眸中似乎有火光跳动, “阮姑娘方才提了一句,‘箭矢迅疾,好在未曾伤人。’”
语气愈发认真,方才间歇的轻轻咳嗽声也停止了。整个内室中,仿佛只余下清清冷冷的声音,“那么阮姑娘衣衫上被拉扯的印记,是何人所致呢?”
天色愈发变暗,室内已经添上了烛光。
暖融的烛光映照在她的眼中,阮绮华分不清是烛光还是陆大人的眼光过分炽热,烫得她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袖摆不知何时也被扯破了,留下一个不甚明显的口子。
她面上有些微热,自己何曾经历过这样狼狈地出门找人。为避免引人注目,方才甚至没坐自家的马车,嘱咐马夫跟家人报备后,便步履匆匆悄悄从后门溜进的大理寺。
“多谢大人关怀,场面混乱,我隐约记得是曾被人拉扯了一下。还好并无大碍。”
不知为何,她心中直觉是离她最近的季赫楚扑过来拉了她一把,可是她心中并无把握,且事后看来,季赫楚姐弟二人的反应属实蹊跷。阮绮华思索再三,还是未将话说出口。
“天色已经不早,今日之事,事关朝廷命官。绮华相信,大人这般爱民如子的好官,定会叫事情水落石出。”
时候不早,今日之事必定已经传到了阿爹阿娘的耳朵里,她既然已经将心中揣测说尽,便是时候归家了。
陆临渊本想亲自相送,几番拉扯,还是被她拦下。虽然陆、阮两家府宅相邻,但陆氏马车难免招摇。
更何况……阮绮华想到陆临渊出来迎她时,面颊不正常的红润,以及刚刚谈话时无法抑制的轻声咳嗽。
她幼时体弱,曾被送去习医。只消一眼便能确认,这分明是体寒受凉的症状。她有些懊恼先前兵荒马乱,也忘了要给陆大人送只老姜的事情。
只能向身边的李一彦发问,“李大人,陆大人他,可是有何隐疾,上次江边一别已近半月,怎的还没好全吗?”
她记得前几日院中相见,陆大人精神还是很足的,怎的这几日一降温,今日又咳起来了。
阮绮华心里惦记着若是有隐疾,自己不行就给师父去封信。
李一彦则心下发苦,他总不能在大人心仪的姑娘面前搞背刺,说大人近日里老是咳嗽,不是因为咳嗽难治,而是因为降温又怕苦不爱吃药吧?
于是只能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欲言又止地瞟她几眼,最后只含糊道。“这个属下说不太好,大人这确实算是陈年旧疾,更详细的可能得待日后您亲自询问大人了。”
-
夜幕落下,这厢阮绮华刚刚回府,尚书府的书房中又是烛火长明。
偌大的书桌面前,柳尚书面色铁青,眸光暗沉。只碍于面前人的身份,迟迟没有发作。
对侧,季赫楚面上还留着滑稽的爪痕,虽然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衫,仍然显得狼狈。他自觉面上无光,只能一改往日在柳尚书面前的高傲和自负,抢先开口,“今日之事,是晚辈过于激进。”
英雄救美不成,反倒将整场宴会折腾得乌烟瘴气。柳春明本想将上次宫宴丢了的面子找回,结果如今,他不由得咬牙承认,在众多官僚同袍面前生出如此事端,他尚书府今日算是颜面丢尽了。
若不是看在眼前人是荣贵妃的胞弟,他早便动怒了。
分不清场合闹出事端也便罢了,最终还失败,连个女人都搞不定,真是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柳春明心中憋气,见到季赫楚此番态度却压下了怒火。到底是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油条,见到对方主动递台阶,他从善如流地便换了口气,
“季大人年轻有为,难免激进些。季柳二家关系密切,我自是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只不过……”
柳春明盯上季家手底下几家商铺许久,如今一方低位,一方高位,事情便有的谈。
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季赫楚心中一阵肉疼,暗自冷哼。只能耐着性子和柳春明又是好一番推拉客套,直到接近子时,才迈步告辞。
在他迈进府里的一瞬,之前挂着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所谓的光风霁月消失不见,面容扭曲、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一坐。
随手扯了一名婢子来,粗鲁地抓着那婢子的头发,便按着人跪在地上朝他那地靠过去。
“贱妇,给老子伺候好了!”
那婢子美目圆瞪,面对丑陋的玩意儿瑟瑟发抖迟迟不肯靠近。
引来身上暴躁的男人重重一脚,砰地一声背脊砸在地上。“不过是个女人,叫你服侍本翰林还推三阻四?你好大的胆子!”
婢子被大力摔倒在地,男人那一脚踹中她的心窝,力气太大,整个前胸后背都火烧似的痛,见季赫楚急不可耐地怒吼,她颤抖着想要立马翻身起来赔罪。
可尖锐的痛意让她挣扎了半天,一时竟是跪都跪不稳,只能不停地摇头“奴婢...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老爷。”
“妄图攀龙附凤的婊子,你没有什么?没有恬不知耻地往大理寺卿身后躲?”怒火中烧的他又是重重一脚踩在婢子的手上:
“就是这只手绘的丹青吧?”
越是怒骂,季赫楚越是怒火中烧,他想到今日柳春明虚伪的作态,又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抽出墙上挂的软鞭,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到那婢子的背上。
“不知好歹的贱人!”
当夜,季府书房的鞭声持续不断,竟是临近早朝之时,才堪堪停住。天光将现,西南角抬出了一具被草席胡乱裹着的人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旧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