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方觉夏惊诧。
宫望眼帘低垂,眸光沉沉,他望着方觉夏的发旋,在惊呼声中回过神来。宫望手上力道一松,霜色的广袖与乌发相缠,颇有几分恋恋不舍。
“师尊,怎么了?”
“无事。”
宫望别开眼,眉目沉郁,铸就了万年的铁甲却不泄露半分不该有的情绪,叫人难辨他话中的真假。
窗外夜幕笼罩,风儿穿过回廊在花丛间撒欢,安神的花香一阵阵拂来。方觉夏在宫望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臂弯,随风酝酿着睡意。
宫望抚掌轻轻拍打方觉夏的后背,臂弯微微晃动,一双眼盯着案几上失去了生机的纸鹤,陷入了沉思。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怀中温软的躯体叫宫望心中慰帖,轻缓的呼吸打在胸口上,融化了坚硬的外壳,露出内里鲜活鼓动的心脏。
宫望低下头,目光从方觉夏的面颊上一寸寸扫过,动作轻柔到没有重量,隐忍而克制。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正在被一点点,一寸寸,一分分,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被填满。
是方觉夏呼出的热气从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悄悄地钻进去,悄悄地随着血液游走至四肢百骸,最终被灌入胸口,随着心跳一下,一下,一下地将这个人铭刻上去。
一定,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种酸软脆弱而又犹如万物复生的情绪,是宫望从未有过的。他感到陌生与无措。若不是方觉夏中了妖毒后对他百般依赖,彷徨时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将他点醒,或许再用上一辈子,宫望也难以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惶然,慌张,背德与罪恶感在无形中鞭挞着他。似乎要抽去他表面上的沉着,将不堪入目的血与肉摊开来看。
看看他这个受人敬仰,一心向道,本该以天下为怀的好师尊。是如何卑劣地觊觎着自己的弟子,生出这般为天地所不容,有违人伦的心思。
宫望将方觉夏放在榻上,唤来洒水小童照看,而后只身去了思过崖。
崖壁陡峭,夜幕中无星无月,玉虚峰的花香拂不上来,却有细细的雨斜飞而来,打湿了宫望的鬓角,令他看上去像是生了一层白发。
昆仑弟子犯了错,便会被罚来崖前思过。故而崖壁上被刻下了许多幡然醒悟过后的肺腑之言,抬眼望去,密密麻麻。有人留下三分道意,有人刻下三分剑意,叫这思过崖妖邪不敢来犯。
宫望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曾刻下的一句话:心以天下为怀,方能修得登仙之道。
拜入昆仑那日,先师打坐于蒲团之上,檀香袅袅,只授了这一句话。
宫望能参悟话中之意,却参不悟话中之义。
在这之前,他修道不为登天,不为成仙,没想过济世,没望着长生。只是所有人都这么期盼着,他便这么去做了。
身为昆仑之首,他受着多大的敬仰,就背负着多大的责任。久而久之,令他险些忘了入道之初,只是因家中父母负担不起一斗米,一尺衣。
他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从来没有。
永不会有。
宫望唤出万钧剑,注入十分道意,施以十分剑意,再用尽毕生毅力,将这句话在崖上复刻了一遍。
一笔一划,不偏不倚,入骨三分。
天亮却不见暖阳,雨还在下。宫望闭目间又为自己铸就了一副新的玄甲,眉目冷凝,与庙宇中的石像一般无差。
殿中细微的瞌睡声叫醒了方觉夏。
他第一眼去寻宫望的身影,遍寻不到,却瞧见一个面熟的杂役弟子靠坐在塌边闭目小憩。
方觉夏将盈到眶边的眼泪憋了回去,他拉拉杂役弟子的袖子,待那人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便委委屈屈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我师尊呢?”
杂役弟子连忙拱手一揖,道:“师祖昨夜出了门去,吩咐弟子照看着小师祖。”
“出去了?”方觉夏一边慢吞吞地用被子将自个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边打量着面前的人,犹疑道:“我瞧你面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杂役弟子一笑,“你总算是想起我了,你忘了?当初在黔中,就是小师祖将我从密室中救了出来。如果不是你施手搭救,我恐怕早就饿死在密室中了!”
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儿。
方觉夏想起来了。当时这小子恩将仇报,还抢了他一碗混沌!叫什么名字来着?姓张,张,张奚蒹!
方觉夏可记着呢,这种事儿记得特别清楚。
张奚蒹当时央着兆驹带他回昆仑,方觉夏便察觉这小子有所隐瞒,本想看看他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没成想张奚蒹在山脚做一名外门弟子竟也做得十分安逸。后又因成年蜕皮之事令方觉夏自顾不暇,便只好将张奚蒹抛在了脑后。
方觉夏实在是没有料到,会在玉虚峰见到张奚蒹。
“你怎么会在这儿?木清呢?”方觉夏皱眉。
张奚蒹实话相告,“他被掌门罚去山下反省了。”
“反省?”
“小师祖有所不知。”张奚蒹回忆着道:“不久前你离奇失踪,木清将此事传得满山风雨。掌门不喜他乱嚼口舌,便罚他下山反省,须要真心改过方能回山。又因玉虚峰上花草不能无聊照料,掌门便亲自在外门弟子中挑了一名口风严实,心思沉稳的人上山打理。那人,便是我了。”
说到最后,张奚蒹表露出几分自得。
知晓了其中原委,方觉夏除了叹气别无他法。他早知木清性子跳脱平日里就爱咋咋呼呼,现如今犯下这么大的过错,是该好好反省。
张奚蒹取下搭在屏风上的衣物,躬身道:“我来为你更你吧。”
方觉夏摆手拒绝,“不用了,我还不想起,等师尊回来吧。”
让宫望日日亲手为他更衣冠发,也算是完成了白眼狼系统颁发的日常任务。
张奚蒹便又将衣物放了回去,抬手时半块儿阴阳卦从袖子里掉了出来,正正好滚落到方觉夏的塌边。
方觉夏看看阴阳卦,又看看张奚蒹,福至心灵,道:“你是黔中张氏族人?”
物证就摆在眼前,张奚蒹不再隐瞒,“正是。”
黔中张氏,与昆仑仙门不同,张氏是凡俗界的鼎食之家,因卜卦问灵而闻名。亦是莘莘中唯一能摸上修仙之道门槛的凡人,其势力雄踞一方,曾是昆仑的座上宾客,受世人所憧憬。
而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却因数年前一代天才的陨落而迅速地颓败下来。
直至今日,张氏已经没落到只剩下张奚蒹一人。
“我本与家父相依为命,但家父残体难支,病来如山倒,冬日里的第一回霜便令他一睡不起。家父死难瞑目,他总担忧我被仇家寻上门来,临死前将我禁在密室中,又向昆仑投来援告,望昆仑能念着往日旧情,庇佑我平安长大。”
念及亡父,张奚蒹红了一双眼,他死死地咬着牙,告诫自己不能继续软弱下去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早不说实话?我和兆驹都不是会将你抛下的人。”方觉夏十分不解。
张奚蒹有自己的主张与倔强,“家父死前都在为我的安危而担忧,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他的臂膀下,我要让他的在天之灵看到,我仅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活得好好的。”
张奚蒹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蛮横地用袖子抹去,将脸别在一边。
方觉夏不擅长安慰人,只好生硬地撇开话题,“你可会卜卦?”
“略懂一二。”
“那能否为我卜上一卦?”
“自然。”
方觉夏随意披着长袍下床,二人对立而坐,案几上燃着三注香。张奚蒹将阴阳卦握在手中,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宫望推门而入,方觉夏双手撑在案几上,双眸湛亮地喊了他一声。
宫望微微颔首,刚坐下,方觉夏便又靠了上来,黏糊糊地往他怀里钻,小脑袋一晃一晃,十足地欢欣雀跃。
宫望喉头滚动,敛下旖旎心思,睁眼又是一片清明。他执起方觉夏的手穿入衣袖,一边替怀中人理清衣襟,一边道:“你们在做什么?”
“弟子愚钝,愿为小师祖卜上一卦。”有些事是瞒不住的,张奚蒹日日在殿前洒水扫地,难免会知晓一些内情。所以他对于眼前这师徒二人的亲昵举动并不感到诧异。
“那便开始吧!”方觉夏狡黠一笑,“我要先考考你,如何?”
“请便。”
“你可知那五行之火在何处?”
第一卦张奚蒹卜得十分轻松。他闭目念决,双手结印,卦象游移变换,等到他睁开眼时,一切都成了定数。
张奚蒹道:“在深海之底。”
这个结果更加坚定了方觉夏的猜测。他早前就怀疑五行之火在极海的地狱之堑中,如今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方觉夏又问:“天为何会裂?”
这第二卦卜了许久。久到张奚蒹额前冷汗密布,那卦象扑朔迷离,最后竟变幻到令人看不清的地步。
方觉夏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瞠目结舌,他见张奚蒹面露苦色,忍不住提醒道:“这一卦有关天机,如果实在卜算不出,就不要再算了。”
张奚蒹不再勉强,他吐出一口长气,眼含歉意。
天机不可窥视,可方觉夏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他想了想,求了个再寻常不过的卦。
“我想知道我最后的归处。”
第三卦,张奚蒹沉默良久。
半晌,他抬眼,神情难言,“在天地万物中。”
这是一个暗恋至死的故事。
但是相信我,它是个he。
推荐一首歌【绝对占有,相对自由】
我感觉它是第一个故事的主题曲。
和宋致绝配!
我为什么不早点听到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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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