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充足到用刺目形容也不为过。
隔了道走廊的距离,试镜房间隔音良好,白炽灯简直毫不留情要把人脸上每一寸褶皱都扒扯干净。
单薄的眼皮收窄,凹处凸处透亮。
掉痂的红丝淡色可见,那颗小而柔软的黑痣也一目了然。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那些或是隐晦,或是直勾勾地视线以各种形式袭来。
从左到右依次,除去夏侯与首尾包裹严密的二人都是能在网上查到的面容。最熟悉的是得过白玉兰的彭聪禹,他大大小小操刀过不少经典,下至清宫上至谍战皆有他的挂名,饶是奖项相关提名都要翻几页纸来。
最陌生的是正中间的人。
看上去最年轻,地位却也是显著的最高。神情自然却有种掩饰不住的气势,一种常发号施令被人捧出来的气势。
递去个人资料,李般眼神轮了圈,只停留在他身上没有再动。
他先手接过,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眼神比之其他人更为从容的投掷而來。
轻不可闻的低语,纸张翻动的声沙沙,一切都比之前几位缓慢延长许多倍。
“你是京兆的学生。”
“是。”
翻阅着传送来的资料,彭编剧神情微微波动,最先开口:“这所学校很出名。你的角色解析的确写的十分优秀,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我看过最好的一份。”
过褒即贬,李般眨眼不说话。
“但除了乐器,你从未有过任何锻炼以及集训经历。”
果然,对方目光犀利,话锋一转:“纸面功夫远远不够。要知道无论如何改编都无法改变我们这部剧‘武’为底色的内核,你的竞争对手资历最低都有过五六部作品的经验,就算是花架子也练的十分熟练。”
彭聪禹本人特点就是沉稳,不求单方位最好,只求全方位平均,光是完全新人这一点已足矣让他心生忌惮。固然当年一举成名的鲁月芯也是新人,但像她那种天才可望而不可得,并不能奢求。
事实上在这令人咋舌的容貌之前,他心中都已默认定下了位圈内外貌不算突出但演技武打均为中上水准的艺人。
“原著哪个不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夏侯刚准备出声反驳,却被右侧人抢了个先。
不说什么决策性作用,起码也能起到点干预。电视台在此预埋的影视编辑看向李般的眼神充满怪异、发瘟的兴奋:“拍戏终究还是要融入现实嘛!动作指导、威亚、特效、这些发明出来是干什么用的?不要太循规蹈矩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爱看什么大家都该了解的,彭老师,你要与时俱进啊!”
彭编剧没瞅他,反倒把眼神投向坐席最首位的位置:“一概不管为了收视率引入流量的模式会出大问题,这话原本不该我说的。”
拉下霍地站起的影视编辑,夏侯咳咳嗓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记得‘上玉灯’这个角色也不需要舞枪弄棒吧,剧本上的动作戏稍微再改改,文雅点也不是不行嘛。”
稍微改改?彭编剧蹙眉仍要说些什么,邱秦却一锤定音。
“先开始吧。”
他收住了姿态,那张年轻脸上出现的是不容置疑的肃穆。
明暗移位,静静地,又是对视。
迎着他目光李般礼貌鞠躬走向正中央。
…
指腹触碰。
他侧过身,修长的小臂线条直挺向上。
手在空中稳稳地丝毫未动,像真的捻着朵花瓣似的,轻柔的不可思议。
空气中虚无飘渺的花瓣被抚摸着,仿佛栩栩如生,周遭一切都变了,连那身普通衣着在此刻都被衬出了股别样味道。
没有人对戏的单向表演总会让人产生尴尬心理,这是正常人自然拥有的。李般却出奇几人意料,如鱼得水,几刹那便融入了进去。
镜头闪烁着冰冷红光,他完全以漠视的态度忽略了它与他们的存在。
“等花开的时间太寂寞,所以有人要去天涯海角寻永恒不变的种子。”
花瓣一定不是通俗的白色或浅粉,因为只有繁复的红才会压得他眼睫低垂。
“似开未开最有情,可桃花无言又如何挽留。”
他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似乎装着满室春意,自言自语从他嘴唇里吐出来都像情人低语。因为具有得天独厚的外表,黑痣都有种别样柔顺的韵味。
只要别去看他的眼睛。
似乎有谁擅自到来,说了什么话。
李般缓慢的从侧面转过来。
并非仅无神二字能形容,毫无光泽的黑,揉碎了花蕊化作灰烬残骸。如果说其余部分是温暖的春天,这双眼便是凄凉的寒冬了。
他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好久吗。”
试镜前每人派发的人物小页这样描写上玉灯:【一转身,红烛吹灭灯暗人明。公子脸无半点血色宛如妙手雕成的人形白玉,只有眼皮翻动,才叫人方知是座活物。】
李般到此为止才说了三句台词,彭编剧的表情已经变了。
小说就是如此,作者寥寥几笔,却让改编者苦思冥想好几月如何能在现实还原他们的气势模样。
美人如玉,如玉美人…何等高级的脂粉与化妆师能给观众盖出个玉雕的人来?更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低调点,用大量特效来拉高视觉冲击营造氛围,这是彭聪禹之前的设想,可这一切却在此时此刻被李般全盘推翻。
…
【“你知道我等了你好久吗?”他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曾答允过我的,花开你会回来。”
对着遍山桃花,月奴凝滞在他的眼上,原酝酿的话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半天才失声道:“…是…我曾答允过!但曾经,那是曾经!”】
睫毛微颤。
须臾之间,他出手极快!
手掌聚拢,横眉冷对,极冰凉的穿心一剑,刚还拈花的手以搏命架势劈刺而来。
“你选择遗忘过去,把我一人留在曾经?”
他说话柔和时那股与身俱来的怜爱气息已荡然无存,先下简直叫人骨髓都冷透…
“十余年…我在这只是因为你曾在,你来却竟不是为我而来!”
十余年等待的过程太漫长,一腔情爱痴念在无尽黑暗的角落早已消磨零落,转世嵌入泥土。
仿若供在台面上的玉胎被这阴媚桃花催熟了。他雪白脸上浮现出腥艳着魔的痛楚。
任对方去逃,任对方去跑…无法忍受的剜心之痛通通拼尽全力用剑刃去劈开,去斩断!
可当桃花无辜扑朔落下,可当那一刃空横在对方咽喉,近在咫尺…
无法再下去了。
手指还在颤抖,微微蜷缩没有血色。思潮涌动,最终凝聚成半透明的水雾。
【 “滚吧。原我要等的人从来不是你。”上玉灯语气突变,恨恨将剑别到一边。】
接下来的剧本本该如此演绎,李般却在要吐出完整台词的刹那停顿了下来。
“滚吧。”
他的脸色苍白了,黯淡瞳仁里几乎是瞬间勃然跳跃出的不再是怒恨而是怜人的水光,它尤为倔强地坚持,最终落下。
心为杀人剑,泪是报恩珠。
沿眼角至卧蚕小痣,他眨眼,它下坠,经颊滑过腮边凝成一线,聚在尖尖下巴处。
同一刻,座位首位的位置。
持续敲着桌面的指节停止,一直以来恍若透明人的中年女人脸朝前坐着。敞亮的灯光下面色仍是难测,没有表情,却给人种强烈集中的感觉。
书中万事通曾说——【大侠鹤顶红的一剑足以劈山断脉,公子玉灯的一抹笑可使天地失色】
一抹笑如有此效果,一颗珠泪又如何?
那股黯淡突发出一种微妙的情愫,究竟是什么在闪烁?
冷冷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什么也照不出,光看着竟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原我要等的人,从来不是你。”
归还了最初轻柔的语气,这段话包括这cut此时此刻却因为这滴眼泪瞬间变了含义。
“……”
空气宁静,哑然。
有人目光如炬,有人喉咙滚动。
直到泪珠干涸渗进皮肤去,李般再次礼貌的鞠躬,死寂般的平静才开始流淌。
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夏侯像打了催化剂,大手握成拳紧紧压在膝盖以免自己跳起,他简直是用讥嘲的眼神瞥向一言不发的彭编剧。
什么能造就名场面?看看这灵活的情绪这台词节奏把握……就算全抛去,光这张脸放摄像机里都是名场面!
勾勒打圈的红笔划破了纸张,渗透在第四页,邱秦正要说些什么。
“再试试这个。”
压下他的话语,女人从面前整齐的小册中抽出页递给李般。
这是她进房间后说出的第一句话。邱秦怔住,彭编剧看过去,夏侯一颗心又提起了。
密密麻麻的文字,与之前发放的剧本不同一眼就能看出原稿笔墨痕迹。
毫无疑问,面容肃然的中年女人身份正是《簪红花送剑》的原作者以戈舂黍。
李般没有犹豫,直接开始读阅。
小楷笔力透纸张,“谭砚春”三个字从背面也清晰可见。几人不由得交换眼神。
夏侯粗黑眉毛更是聚成伞尖。
‘上玉灯’的表现已经堪称完美,为什么偏偏要李般表演剧中反派‘谭砚春‘?
以戈舂黍闭门写作多年不问世事,对外版权攥死只遵循“还原”二字。他当然相信对方并无故意给陌生试镜者难堪的心思,可临场发挥本就极具挑战性,况且李般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今天还是第一次接触试镜,万一、万一‘上玉灯’是超常发挥……
“以戈舂黍老师,这是另一个角色的戏份了吧。”夏侯率先开口。
彭编剧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这会儿又要面临变动,他眼皮狂跳,忍不住抢话:“是。‘谭砚春‘作为重要角色目前选角已定,合同那边很难协商,不如专注其他配角再多考虑考虑…”
还没说不行呢!夏侯不甘示弱瞪他眼,又斟酌着重新组织语言:“合同还只是通知,偶尔也有意外嘛。‘谭砚春’相对而言情绪更为复杂多变,更考虑演员本身的共情能力,原先内定的周秉义武打功夫确实非同小可,但就其演技嘛,货比三家…”
彭编剧满额青筋突起:“周秉义的华标再水也是金奖…”
顶着诸多压力,心中既没有忐忑也没有激动,李般平静将纸张放回女人桌前。
“可以开始了吗。”耳畔人员陆陆续续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她却毫无波澜,威严鼻峰下是锐利、横了心的锋棱。
这么快?夏侯惊诧。
“可以。”李般却同样报以责无旁贷的坚定,并将目光投掷在坐席首座。
显然,这场对手戏还需要[他]的配合。
随着以戈舂黍招手,在夏侯堪称焦灼的眼神里,座位末尾同样隐形了大半场的人终于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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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