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岫玉:“所以,绿娘是染上了肠蜱而死的?”
“是啊。”朱圣手像是突然泄空了力气,有气无力地道:“她跑前跑后太忘我了,背着药箱挨家挨户地施药,完全没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斑斑,在去下一家的时候,一个跟头栽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再也没站起来。”
朱圣手:“绿娘身上沾染的肠蜱比任何人都严重,其他人都是好好吃过药物压制的,而她应该很早的时候就得了,但是却一直疏于治疗。绿娘摔倒地上后,衣服就被里面的肠蜱磨碎了,肠蜱在她的身上吃了个顶饱,一朵一朵地冒出来,长得鲜美无比,闪着晶亮的水光,在太阳下面颤颤地悦动,没有人敢碰她,一直等人们找来了担架和长棍,才有几个壮汉把她夹到了担架上,一路抬回了家。”
朱圣手:“我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一个人也不想救了。我真的一个人也救不下去了。她还冲着我笑。笑得就像肠蜱上闪闪的水光。我真的不想再救他们了。救再多的人,她都会死。她都会死。”
朱圣手仿佛陷入了一种情绪的怪圈中。
饶岫玉:“绿娘是个伟大的人。她为行愿村的人们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人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她值得敬佩。”
朱圣手一哂。
饶岫玉察觉到,朱圣手好像并不是这般认为的。他好像并没有觉得绿娘舍己为人、不顾自己的样子很伟大。他的笑里,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情绪隐藏其中。饶岫玉觉得,那应该是一种“嘲讽”。
饶岫玉:“你不赞同她这么做吗?”
朱圣手:“呵,我赞不赞同她有什么用啊?她从来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她就是那么一个人,自己没什么本事,还非要表现的乐善好施,把自己累得浑身酸痛,累得直不起来腰,最后不是病死了也得累死,死都死了,谁感激她啊?谁稀罕感激她啊?那些救助伤患的药,还不都是我研制出来的?”
“我一开始就和她说了,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她又不通医术,空有一副热心肠,傻帽似的,一身伤病,不都是自己找的吗?死也活该!”
朱圣手越说越激动,在院子里负起双手,团团踱步:“但是!你听她说什么?她说我脑子有病!她说我空有医师的本领,却不行医救人!我哪里有不行医救人啊?我哪里有不行医救人啊?只要有人上门求药,并敬我三分,我什么药都给得。怎么到她嘴里,我就成了没有医德的人了?”
“况且,这人世间,不听人言、极爱抬杠的人如此之多,有求于人,还摆一副臭脾气出来,我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摆出来恶心谁看的啊?只要不敬我的,还想反驳我医术的,我一概不管!一律不治!”
朱圣手捏起一根手指戳天戳地:“她就因此说我小心眼,说我自私,说我斤斤计较、小肚鸡肠,我说好啊,我就是一个自私小心眼的货色,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朱圣手:“她倒好了,她干脆自己去当那个大善人了,我一做出一点点药,她就连夜摸出去治人去了,跟了我这么多年,她虽然依旧认不全什么药材,但是对于行医问切的流程倒也清晰,知道什么名字的药给什么症状的病人。虽然依旧是个二五不识的蹩脚医生,但是她道上的名气却比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好听一万倍。”
弓不嗔:“你嫉妒她名声比你好?”
“怎么会?!我怎么会嫉妒她?!我为什要嫉妒她?!”弓不嗔的问法让朱圣手有些不高兴了,语气瞬间变得强硬起来:“我这个人,一辈子,最讨厌那些虚与委蛇的小人!我更是不在乎什么虚名!多好的我都不在乎!我也不稀罕!”
朱圣手:“我知道,因为她常常在他们面前走动,又确实用我的药治好了不少人,那些人敬佩她,说她的好话,也是理所应当。况且,这个世道,敢大张旗鼓出来悬壶济世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那些个百代医书都闻所未闻的怪病,没有几个大夫敢经手的。绿娘这么一个半路出家、不通晓药方的蹩脚大夫,敢把百治百灵的招牌打出去,敢一家一户地走进去,还敢把刚研发出来没有多加试验的药开出去,就已经有常人难比的莫大的勇气了。”
那你到底在“嘲讽”什么呢?
饶岫玉数起朱圣手头顶的那几朵鲜花来,心觉这个男人活得当真是拧巴又别扭。
朱圣手接受了绿娘比他在村里名气旺声誉好,却又对绿娘的好声誉好名声嗤之以鼻,并对绿娘的死没有丝毫的肃穆。
饶岫玉:“不管怎么说,绿娘的行医救人,还是救了不少人不是吗?虽然你的那些药没有加以试验就直接投入使用,但依旧救了不少人回来,不是吗?”
朱圣手:“谁知道那些没救回来的人,是不是因为我的药而死的?我的药一批接一批的出,每一批都不一样,谁知道哪一批不是治病的,而是害人的呢?如果,如果今后,有人发现了,毒死他们害死他们的东西,不是什么蜱虫,而是绿娘施出去的药,追根溯源找到我头上来,那该怎么办??她这不是害了我吗??就为了她的面子??就为了她在众人面前的位置??”
饶岫玉:“朱圣手,你就对自己的能力这么没有自信吗?我看你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挺有自信的吗?怎么多牵扯了一个人,就开始这么的钻牛角尖儿了??感觉人都给钻精明了。”
朱圣手神经质似的重复着,嘴里的话像是长长的串珠一样在牙齿间咯咯地盘着。
朱圣手:“反正我不赞同她出去施药的。反正我不赞同。我从来都不赞同。她太冒失了,干任何事都不过脑子的,干什么都是一把火,就为了她的位置,就为了她脸上那点光,然后不顾别人的死活。”
饶岫玉皱皱眉,和弓不嗔面面相觑。
没想到朱竹夏的爹,对朱竹夏的娘竟然是这样一种心境。
饶岫玉曾经猜想过,朱竹夏这个闹挺孩子和他那个“死宅爹”如此之不同,肯定是性情上随了自己的亲娘。而这位足不出户的“药痴”应该挺依恋妻子的,即便精神上没有,生活上也是必然。就是没想到,这位“死宅爹”心里的绿娘,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甚至嘴巴叼尾巴团团转的讥讽和嘲弄更甚。
说到最后,朱圣手终于有些把自己绕出来了,沸水一样的糟糕情绪平息,就像是一场爆炸后的死寂。一片彻底的死寂中,只有活着的人能多想点自己。
朱父喃喃道:“我应该再多研究几遍的药,我真的应该多研究几遍的,这样也不至于治不好……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也不至于最后……”
朱父突然就不说话了,也陷入了一股寂静中。
饶岫玉叹了一口气。
躺在地上的那个伤患依旧安静地睡着,也不知睡到了几层梦境里去了,竟像直接死了一般,身上一点起伏也没有。
饶岫玉轻手轻脚地凑到弓不嗔身边,搡了他一把,小声道:“走哇?这里好像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弓不嗔点点头:“那就走吧。”
带着个小崽子走来又走去,属实有点太累了。如果放在之前,他一个人行路,饶岫玉早就把铁锤扔家里和罗小眼他们玩去了,断然不可带在身边。累人又危险。
自从弓不嗔出现,饶岫玉就不太想把铁锤扔家里去了,他们走到哪里,这个小拖油瓶没手拿栓裤腰带上也要带在身边。他怕,他和弓不嗔之间,如果没有一个小崽子作保,目前还尚未恶化的矛盾就会突然出现,将他们拖入到不可解决的水声火热之中。就像他死之前一样。饶岫玉不想这样。
就像人言常道,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总是要靠两个人的“结晶”,要靠一个小孩子来连接。
饶岫玉和弓不嗔之间并不是一个“家庭”,但是基本同理。他们俩曾经水火不容,都对对方的思考方式、行为逻辑表示无比理解,但是又表现得极力反对。如今,他们竟然都对同一个小崽子喜欢的不行,都“视如己出”。
饶岫玉很意外,他竟然能靠一只小铁锤和弓不嗔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存活了这么久,他都有点不想打破这股诡异的和谐了。
就这样维持下去也挺好的。三个人两大一小还挺和谐。昔日里不是互殴就是互骂的死对头、臭冤家,今夕能一起在一边行愿村探索真相,一边照顾小崽儿,偶尔返返场,在嘴巴上小小争斗一下下,这种日子,也算是真的过起来了。要是放在从前,这可是饶岫玉用脚趾头想也想不出来的“好景色”。
小铁锤可真是我的“福星”。我这是终于要转运了么??饶岫玉开心地想。
弓不嗔:“朱圣手给的药丸,要吃吗?”
饶岫玉才想来还有这么个东西,掏掏胸口,把那只小玉葫芦掏了出来,拧开塞子,将仅剩的几颗红药丸抖擞了出来。
红药丸小小的,只有三颗芝麻加起来那么大,一颗一颗躺在手心里,像是被针连着叨了几下冒出来的血珠子。
饶岫玉数了数,一二三四颗,他一颗,罗小眼顾德拜小铁锤一人一颗,一共四颗。
弓不嗔也盯那红药丸有些出神,没有说话。
饶岫玉很是疑惑。
怎么还少了一颗呢?朱圣手明明知道弓不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