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的眉月胡同里,天已经完全黑了。
生锈的路灯淋下昏黄的光束,光路里流动的灰尘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除此以外,一切都像静止的。
很难想象这里是蓟京的二环,那些盛名在外的繁华和浮光通通被矮墙的阴影拦下,就像路口斜放的废弃三轮,霸道地挡住试图穿越的钢铁牛马。
披散头发的高个青年站在7号院门口,右手提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热气腾腾的新鲜猫屎,面对着光秃秃的墙角。
墙面上掉色的白油漆还能清晰地辨认出字迹:请不要把垃圾丢在垃圾桶外。
标语底下一个大大的粗箭头,气势汹汹地指向……空气。
长发青年名叫何已知,是7号院里一个小房间的租客。
据他所知,这已经是这个月院门口的垃圾桶第三次失踪了。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清洁人员忘了把桶放回来,后来听院子里的大爷大妈聊天才知道是被人偷走的。
什么人会偷这种又大又臭,脏得不行的绿皮垃圾桶?何已知百思不得其解。
青年盯着标语看了几秒,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没有拎猫屎的另一只手把披散的头发拨到脑后,藏进帽衫里,快步向下一条胡同走去。
走了超过10分钟,何已知还是没有找到垃圾桶。
这嚣张的偷桶贼在前几次的成功后扩大了作案规模,临近的几条胡同无一幸免。
走累了的青年在胡同的报刊亭前停下,正在做剪报的老张拉开半阖的卷帘,探出半个脑袋:“又是你啊!垃圾桶又没啦?”
何已知举起手里的塑料袋。
老张点点头,又缩回去继续抹胶水:“《新时代戏剧》到了。”
“在哪?”
“就你面前那一打,自己翻,红皮的。”
何已知在一堆没有分类的杂志里找到了新一期《新时代戏剧》,小心地拆开塑料包装,翻到“新时代戏剧节获选作品名单”那一页,快速看了一遍,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视线扫到主评委的照片,不禁失笑。
“丢垃圾找不到地儿还傻乐呢!”老张看见他把杂志原模原样地塞回塑料袋里,急得拉下老花镜,“欸,你拆都拆了不要啊?”
“我封好了。”
“拿走拿走,送你了,反正也没别人要。”老张嫌弃地说完,刷的一下把卷帘关上。
何已知把杂志卷起来揣兜里,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脚底下传来一声呜咽。
一个脏兮兮的土黄色小脑袋从放杂志的台子底下露了出来。
“呜呜。”
何已知和它对视了几秒,转头去敲老张:“老板,拿根火腿肠。”
“1块5。”
卷帘打开一个缝,火腿肠和塑封的二维码一起甩了出来。
何已知付完款,撕开包装,把小狗引出来,带到岔路口,然后把火腿肠掰成两半,放到墙根下的两个铁碗里。
小狗立刻扑到其中一个碗前大吃起来。
“慢点,戈多。”何已知摸着小狗的背,视线落在另一只碗上。
这里本来有两条流浪狗,每次路过都会看见它们并排蹲在这里晒太阳,何已知觉得它们瞪大眼睛看路口的样子有趣,就私自给他们取名叫“等待戈多”。
他从来没想过哪只是“等待”,哪只是“戈多”,直到上个星期其中一条小狗消失了,老张说它捉猫去了没回来,避而不提路中间为何多了一片暗红的印记。
何已知决定留下来的这只叫做戈多。
戈多飞快地吃完了半根火腿肠,何已知把另外一个碗也放到它面前,小土狗闻了一下,蔫蔫地耷拉下耳朵走开。
何已知看着它孤单的背影,想到自己的室友也要搬走了,突然觉得有点同病相怜。
“要是有人领养就好了。”何已知轻声说,“不然冬天在室外很难熬吧。”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越来越近。
有一瞬间何已知以为是“等待”回来了,但很快发现不是。
一前一后朝他奔来的两头“巨兽”,无论是身形还是速度,都和饥肠辘辘的街头流浪狗有着云泥之别。
如果不是呼啸的风声,只听轻盈的脚步,根本想象不到这会是如此气势凶猛的袭击。
古老的生物本能让何已知撒开腿跑了起来,或许在几千年前的非洲草原上,人类的祖先就是这样狂奔着躲避凶恶的猎食者。
不能跑到街上——
何已知知道这附近有一个中学,这段时间的街上全是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在闲逛,他只能往更深的巷子里钻。
巷子越来越窄,两只手伸开能碰到两面墙,脚下堆满了杂物,头顶还有绳子牵起的挡雨布和晾衣架。
何已知撑着墙跨过一辆半人高的小孩玩具车,低下头钻过低矮的雨棚,他侧身经过摞在一起的废纸盒子,紧随身后的追踪者直接顺着盒子边上搭着的木板爬了上去,然后轻松地跳下。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小巷时,巷口突然跑过来两个人,何已知猛然一顿,紧接着就被呼啸而来的旋风扑到地上。
巷口的人让开了,何已知捂着脑袋滚了两圈,落到胡同里,仰面躺倒在地,被四只爪子按住。
何已知从眼皮缝里看见一口雪白的獠牙,见来不及呼救,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反而是脸上一凉,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在他脸上疯狂地舔了起来。
“Captain!教父!”
何已知听到一声惊呼,一阵骨碌骨碌的声音过后,身上的重量被拉开了。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口水,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半排睫毛黏哒哒地沾在下眼皮上,隐形眼镜滑到了一边。
视野像是墨渍被水氤开,晦涩不清的光影中,一道流光荟萃的蓝绿色从中间破空而出,像是撕裂黑夜的银河,张扬又矜持地挥洒着不破不立的生命力。
这是……孔雀?
何已知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着。
“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快速地眨眼让镜片归位。
瞳孔重新聚焦,何已知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坐在轮椅上,正用手拢着凌乱的外衫,他身后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杀马特,顶着红色的扫把头,张牙舞爪地扯着两根牵引绳,像耍杂技似的。
何已知一时不理解一闪而过的孔雀和眼前的画面到底哪个更不现实。
“受伤了吗?”轮椅上的男子向他伸出手。
长发青年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把脸,这才看清了被杀马特牵在手里的两头“巨兽”其实并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大型犬。
离何已知近的那一只长相很是凶猛,是经常看到武警带着的那种狗,但似乎比真正的警犬看上去要小一些,铁锈色的斑纹精确地分布在黑亮的毛皮上,显得威风又强悍。
看它嘴角滴下口水的样子,何已知判断这就是刚才舔自己的那一只。
而另一只……何已知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狗。
倒不是说品种,何已知非常确定这种狗就是传说中的边境牧羊犬,但是这一只和他见过的任何一只都不一样。
它有着黑白相间的毛发覆盖着的线条匀称的身体,精致的口吻和鼻尖,眼下没有一丝泪痕,半垂半立的耳朵,额头开脸的位置有一个明显的心形。当人看向他的眼睛,能从中看到清澈的倒影。
如果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前要选一只狗玩飞盘,那一定就是这一只。
何已知胡思乱想道。
坐轮椅的男子注意到他的视线,说:“这是Captain和教父。”
Captain是牧羊犬,教父是舔他的黑皮狗。
教父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用前爪踢来踢去,何已知这才看见是自己不小心甩出去的黑塑料袋。
“那是……”
轮椅上的男子也看到了:“这是你的——”
他弯下腰准备把那个袋子捡起来。
何已知大喊一声:“不!”
他扑上去抓住塑料袋,在和教父的撕扯中袋子破了,裹满猫砂的猫屎圆乎乎地滚了出来。
何已知僵硬地停在原地,意识到刚才的画面就像是自己在和一条狗抢屎。
“像”是一个多余的动词,他就是在和一条狗抢屎。
意识到这个事实让他整个人恍惚了一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掏出纸巾,把掉落的猫屎捡起来。
“给。”坐轮椅的男子递给他一个纸袋。
“谢谢。”何已知把破洞的塑料袋和捡回来的猫屎一起装进去。
“你是大学生吗?”对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暗藏精明的目光让何已知想起自己家里的猫。
“差不多吧。”何已知含糊地说。
男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边牧,好像在确认着什么,何已知感觉到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
“想不想兼职?”男子突兀地问。
何已知警惕地抬起头,还不等他发出疑问,对方像是突然失去了耐性,从轮椅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本子,撕下半张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这样吧,明天上午10点,到这个地址来……不管你平时做什么,我付你原本时薪的三倍。”
之后,轮椅男就带着杀马特和狗离开了。
留下何已知自己又走了两条胡同才找到垃圾桶。
回到家发现室友在冰箱上留了言,说自己和女朋友在外面过夜,一黑一白两只猫霸占了整条沙发,正慵懒地互相舔毛。
何已知打开电脑,在新建文档里写下一句:失去伙伴的流浪狗和猛犬嘴下抢猫屎的男人。
邮箱里弹出两条消息,顶上一条是广告,第二条是室友说:“我下周搬走,你打算怎么办?PS:你出去的时候来了一个快递,发件人是一个H开头的洋文,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看着不像炸弹,我给你签收了。”
何已知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把椅子绊倒。
睡眠被打扰的猫咪怏怏地抬起头,发出不爽的声音。
“嘘,继续睡。”
何已知踮着脚从沙发前蹭过去,顺手摸了摸猫的后背,在堆满拆开了的快递盒的窗台上找到了那封未拆封的文件。
他用刀片划开文件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自觉的颤抖,快速抽出里面的信封,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开。
卡片和信纸掉了出来,上面写着:
“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你和你的作品参加本届哈蒙尼欧戏剧节——”
窗外突然亮了一下,紧接着是姗姗来迟的雷。
越来越密集的雨声拍打着窗外的屋檐和地面。
在冬春长久的干旱之后,蓟京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对于渴死的盆栽已经太迟,但是对那些仍在苟延残喘的枯草来说,它来得刚刚好。
两只猫刚躺下,又被雷声吵醒,黑猫站起来抖了抖毛,拱起背伸了个懒腰。
何已知继续看信纸上的文字,上面罗列了受邀作品需要提交的介绍、资料、人员名单以及经费。
“出于环保考虑,本届戏剧节将不提供额外经费,正式演出的场地以及运营以外产生的人员、道具、行程以及其他费用由剧作方自行承担。”
就像天花板突然破了个洞,积累的雨水刷地浇下来从头顶淋到脚跟。
也许是他在原地不动地停留了太久,久到猫咪都觉得奇怪。
两只猫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他脚边打转。发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开始用爪子刨他拖鞋里的脚趾。
脚踝被啃了一口的疼痛让何已知回过神来,把信件装回信封里放好,弯腰两只手提着腋下把肇事猫抓起来,柔软的身体在空中像面条一样拉成长长一条。
“别担心,我只是等这一天等得太久,有点得意忘形了。”何已知盯着猫咪竖瞳的眼睛,从玻璃质感的瞳孔里看到一个拉伸扭曲的自己,“你敢相信吗?司马从容,我要去法国了。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们会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过石桥,在悬铃木下遇到卖花的老太太,用一张看戏的门票和她换一株风铃草,最后因为看即兴诗人看得太入迷而错过自己的戏的首演。”
司马从容——看不清花色的黑猫——用喉咙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挣扎着用后脚蹬他的手臂。
“担心我们没地方住?怎么可能被一点钱难倒……”何已知把黑猫放开,“那可是哈蒙尼欧……不过是多赚几张机票而已。放心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也就是我——顶着。不会让你们淋雨的。”
他躺到沙发上,屁股被并不柔软的织物包围,突然感觉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掏出来一看是胡同里那个轮椅男给的纸条。
他说这是地址。
何已知正要展开,司马从容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跳了下来,落在他胸口,一张嘴把纸条夺走,然后一路从床跳上凳子,桌子,衣柜,最后落在空调机上面,叼着那张纸,得意洋洋地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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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何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