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走廊东头的门就被人无声推开,来人浑身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拎着柄开刃的雪白长剑,脚步沉稳,一步步朝帐幔靠近。
他猛然掀开纱帐,榻上却空荡无人。
……人呢?
刺客忽执刀横立,几乎是在同时,只闻砰一声,两刃相撞,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
他隔着剑光对上那双清明而凌厉的凤眸,青年手执短匕,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一击不成,顺势借力后退,赤足踩在床榻的边缘。
“半夜搞偷袭,也太不地道了吧。”林盛玉只著里衣,墨发垂散,他转了一圈匕首,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不答话,足尖轻点,飞身扑上来,直冲他首级。
林盛玉挡了一下剑,侧身闪过,旋即朝他后颈砍去,那刺客动作极快,反手用剑抵住匕首,林盛玉后退一步,甩出指间藏匿的薄刃。
刺客闪躲不及,兜帽被凌厉的刀风掀下,露出一张颇有些眼熟的脸,面上横纵着一道长疤。
林盛玉这才笑了一声,道:“稀客啊。”
王肆提剑再次冲上来。
短短一息,两人过了数十招,他招式狠毒,林盛玉刚开始还能应付,时间久了就逐渐落了下风。
王肆瞧出破绽,一剑直捅向他的心窝,林盛玉用匕首挡住,虎口被震得发麻。
两人僵持数秒,林盛玉手腕微颤,眼见就要支撑不住,咬牙道:“好歹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谁派你来杀我的?”
啪嗒。
林盛玉手中的匕首被震落在地。
王肆漠然地一剑劈下——
刺啦。
血溅了满墙。
一记更快的剑挥出,不知何时,黑衣侍卫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在了王肆的身后。
王肆仍保持着举剑的姿势,缓缓跪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自脖颈汩汩流出,死不瞑目。
林盛玉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匕首,擦了擦灰扔在香案上,道:“怎么把人给杀了?”
东方利索地将剑入鞘,道:“你扔了匕首。一击不成,他会伤到你,我不敢冒险。”
“那是为了逼他说出幕后之人,不过,显然没成功。”林盛玉重新掌灯,借着昏暗的灯光,蹲下身在王肆衣裳里外翻找,“外面的人都解决了?”
“都是死士,没抓住活口,也没搜出东西。”东方顿了顿,道:“王肆很重要吗?”
“算不上重要吧。”林盛玉摸到了块硌手的硬物,他扒开衣服,从内衫里寻到一枚令牌,黑铁令牌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中央刻了个“叁”,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林盛玉将令牌收好,瞥了眼尸体,道:“王肆是朝廷重犯,报上去也算功劳一件。”
暂居府内的几位小吏被喊起来,他们迷迷糊糊走出屋舍,察觉府内变了样:房檐屋瓦被掀起、墙角几坛子酒也碎了、树都倒了两三根……
“咱们太守府被抢劫了吗?”小吏揉着眼睛外院走,操着乡音嘟囔道:“大半夜的,这是弄啥嘞?”
忽然,他打了个激灵,瞧见前边横着七八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这这这……”小吏身边的判司吓得摔了灯笼,被一只手稳稳接住,重新递了回去。
判司顺着看去,忙道:“禾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禾七:“刺客意欲行凶,均被杀死,尔等不必惊慌,只需将尸体拖到东边院子里。”
平日里都是去仓库抓老鼠,陡然瞧见这架势,几人吓得连瞌睡都没了,唯唯诺诺地去搬尸体。
禾七又领着人到太守寝室内,地上还陈着一具尸体,“此人乃是王肆,行刺太守的主谋,也同样搬过去吧。”
判司惊呼道:“难道是墙上贴着通缉令的那个?”
“是他。”东方点头。
林盛玉坐在案前,将狼毫笔蘸饱了墨,执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一气呵成。
他啪嗒放下笔,递给候在身边的春杏,道:“去吧。”
春杏应了声是,接过信收拢好,拉了匹马往外走。
那判司疑惑地问道:“大人是要往蓟都写信吗?”
“非也。”林盛玉道:“这信是送给柳平顾的。”
这封信送到刺史府时,已经是次日辰时。
抚州刺史柳平顾清早起来,神清气爽,坐在堂内跟贵人喝茶。
八岁的幼子正站在两人面前背书,道:“百姓承德,阴阳和平。风雨时节,莫不滋荣……”
待他背完,柳平顾递了块糕点,奶娘过来将他牵走上学堂。
“你家这小孩倒是知书达礼,我像他这般年纪时,还在玩泥巴呢,三字经都不会背。”那纨绔做派的公子语调懒散。
柳平顾谦虚一笑,奉承道:“陆都督哪里的话,这孩子不聪颖,勤能补拙,可不能跟你比啊。”
忽闻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护院踏进屋子,见有客人在,犹豫着没有开口。
柳平顾:“这里没有外人,说事。”
护院双手捧信呈上,道:“晋城太守连夜来信急报。”
柳平顾抽了抽嘴角,道:“你拆开瞧瞧,他这次是要钱还是要人?”
护院撕开信封,扫了两眼,道:“这次要钱。”
柳平顾喝了口茶水,道:“将信放炭盆里烧了。”
他忽又想起陆绛在身边,又捏不准主意,连忙叫住那护院,道:“哎,先站住。”
柳平顾转头讨好地对陆绛笑了笑道:“陆都督,府内实在拮据,这三番五次的要,不便批款啊。”
陆绛翘着二郎腿,恣睢成性,语气随意道:“我又不管这事儿,大人不必顾及我。”
柳平顾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他这次又是为什么要批银子啊?”
“说是,夜里有刺客毁坏了府内的房屋,需修缮的费用,造成了极大的精神损伤,算、算工伤。”护院有些看不大懂,逐句往下念,“刺客是朝廷要犯,查验过身份,名叫……王肆。”
“噗——”柳平顾听到名字,一口茶水喷出来。陆绛往边上避了避,还是没躲过,身边的扈从掏出锦丝帕子替他擦了擦衣袖。
柳平顾对他连连道歉,生怕这位爷对他哪里不满,陆绛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将信给我。”柳平顾这才接过信纸,他反复看了两三遍,道:“马上叫人取了修缮费送至太守府,务必要确认此事的真伪。”
“等等,”护院接下命令,又听柳平顾叫住他,道:“他要是虚报,修缮费就不必送了。”
“是。”
薛九环咬着烧饼走在春熙街上,总觉得今日哪里怪怪的,街道上的百姓似乎少了许多。
他拐过街角,瞧见一群百姓聚在街口,快步走过去拨开重重人群。
两排将士站在长街上,将整条街清得干干净净。五步一人,锦袍衣袖均绣猛虎纹,腰佩漆黑如墨的长刀,刀柄一点朱红。
薛九环拽住边上的百姓,问:“这是怎么了?”
“卯时来了官兵,从太守府内运了好几具尸体出来……”
薛九环心下不安,想要进去一探究竟,被守在街上的护卫用刀拦下,道:“此街不许踏入一步。”
林盛玉恰好推开府门而出,他看见薛九环被拦下,道:“将人放进来,这是我府内的副官。
“放人。”林盛玉身后走出来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一发话,护卫就立刻将刀放下。
林盛玉冲他招招手,示意薛九环过来,朝他介绍道:“这位是左卫亲府校尉,瞿大人。”
薛九环心底疑惑,朝他行礼,恭敬道:“下官薛九环见过瞿大人。”
“免礼。”瞿流随意摆了摆手,转头看向林盛玉,道:“那我就先不打扰林大人了。”
待他离开后,薛九环正要开口,被林盛玉打断,“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慢慢跟你讲。昨夜王肆来刺杀我,被东方给反杀了。”
“王肆?”薛九环讶然道:“他不是意欲刺杀大长公主未遂,逃出蓟都了吗?”
林盛玉:“左卫接到密报,称王肆逃窜到了抚州,才率府兵准备来截杀,他们白跑了这一趟,准备把王肆的人头带回蓟都。”
“可是,这王肆好端端的怎么来杀你了?”薛九环不解道。
“我不清楚,但也心有疑虑。”林盛玉思量道:“王肆前脚刺杀我,后脚左卫亲府就赶来收尸,你说,会有这么巧的事?”
薛九环面色微变,“难不成是左卫亲府派他来暗杀你?”
林盛玉摇了摇头,道:“也说不通。要是为了杀我而来,压根不需要再来府上将王肆的人头带走,这么凑巧,反而会引人怀疑。”
“对了,”林盛玉忽想起什么,瞧向他,“你今早是踩着点来府里的,是不是还没有应卯?”
薛九环面色微变,道:“……下官先走一步。”
林盛玉心道,还好他是太守,不用上班打卡。
蓟都。
鹰隼宛若西北烈风,羽翼展开卷起气流尘土,骤然掠过蓟都上空,经过楼台亭阁,落在宫内的一处庭院。
瞭哨解下它脚上绑着的竹筒,交给候着的小太监王喜,王喜接过竹筒,一路小跑过望仙门,呈递给内殿的监门宫人。
监门宫人无声地快步穿过长廊,九重幔帐堆叠,檀香袅袅。
宦官张栩侍奉左右,接过她递来的竹筒,朝屏风后的天子躬身,轻声道:“陛下,左卫亲府来信。”
“念。”那少年正懒散地卧在竹榻上,御案上摆着一排错金酒杯,皆是各藩国进贡的美酒。
若是酒味醇厚,合了他的口味,就一饮而尽。若是他不喜,便随手泼在地上。
酒水渗进地毯中,散发出的酒香几乎要盖过了方炉的燃香。
张栩拆开竹筒,取出信纸,在手中展平,字正腔圆地念给他听:“王肆昨夜死于太守府,脖颈伤口深一寸,长三寸,是为割喉毙命。伤口偏窄深,为剑伤,料想剑刃薄如蝉翼,概为南方剑客之流惯用……”
念罢,屏风后没了动静。
倏忽,木笼里的鹩哥扑棱两下翅膀,扯着嗓子喊道:“计划有变,请陛下裁决!请陛下裁决!”
张栩将腰弯得更低,温亥朝笼子里撒了把鸟食,鹩哥立马低下头啄食,不再叫嚷了。
晌午,林盛玉将公务处理完,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杂乱的脚步声自府外响起。
瞿流带着一身寒气走进院内,林盛玉心中警惕,不动声色地问道:“瞿校尉何故折返,可是还有要事?”
忽然,瞿流单膝跪地行礼,将林盛玉吓了一跳,“末将左卫亲府校尉瞿流,受命护送林大人赴京。”
林盛玉站起身,皱眉问道:“受谁的命?”
瞿流:“陛下传令。”
林盛玉缓了两秒才问:“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瞿流答道。
“是否太过匆忙了,谢侍郎前些日子传旨,称开春才进京述职。”林盛玉难得说了句废话。
瞿流:“此乃陛下旨意,末将只是奉旨行事。”
林盛玉默了默,道:“起来吧。”
夜里有左卫亲兵守着,太守府内一片太平。
只是,今晚的月光似乎格外亮,晃得他难以入眠。
次日,待他整装好,门僮来报,称柳刺史派人前来。
林盛玉略有些困倦,那官员不经过他同意,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内,道:“好久不见林太守,这院子……哟,越来越破了。”
“你怎么没被拦住?”林盛玉朝外面瞧了眼,街上空空荡荡,他这才忽然想起,左卫都被叫去探路,只留了几名暗卫。
“你敢拦我?”那官员仰着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要不是柳平顾催的紧,他至于跑了一天的马,累都要累死了,“赶紧上茶。”
“你还真不客气,把这儿当你自己家了啊。”林盛玉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往下吩咐道:“还有批陈年的龙井再不喝就霉了,给他煮上。”
“……是。”杂役点头小跑着去叫人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