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清河的身体素质还真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出三五天,这背后的伤口便无一例外地结了厚厚一层痂,等再过段时日,痂自然脱落,露出底下新长出来的淡粉色皮肉,便算是彻底好了。
当然,以柏清河这闲不住的性子,现在也已然如同他自己先前所说的那般,“活蹦乱跳”了起来。
练武这东西靠的是常年的基本功,柏清河看着温言日日在院内当着望尘的陪练,自然是手痒得紧,也想去过个一招半式,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温言扭头就走的背影——开玩笑,要是他们俩真打过瘾了,伤口再度裂开了算谁的?
于是乎,屡次碰壁的柏清河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跑到一旁,有模有样地练起了一套枪法,也算是缓解了不少手痒难耐之情。
“你什么时候会耍长枪的?”
温言还是头一回看见柏清河捣鼓短刀以外的兵器,新奇得很,坐在树上看了好一阵,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学长枪学得可比短刀早,”柏清河舞枪时收了力,可枪尖所过之处还是起了一阵劲风,卷得落叶纷飞,“只是这枪在皇城内难免施展不开,没有短刀实用,这才丢到屋里落灰去了。”
常年只用一把匕首的温言点了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柏二少爷好雅兴。”
伍弗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几人皆闻声望去,只见他这回两手空空,没像往常那般抱着个小木匣子——估计也正因此,不怕磕了碰了,他才敢直接来翻墙头走捷径。
伍弗一落地,便又想率先朝着几人问个好,还是那副规矩十足的样子;柏清河冲他摆了摆手,让人直接跳过虚礼的环节,他这才开口讲起了正事。
“千金台前后派出过数批人马,成功找齐了温公子所给画像中的大部分药材,除却这一样,”伍弗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打开后,上面寥寥几笔画着一株药材的画像,“此药材名为铃目草,只生长在悬崖峭壁之地,因此皇城内很难寻见……”
“千金台为此寻访多日,最终才在边缘之地打听到了这铃目草的下落,就在琼山一带……柏二少爷应当知晓,琼山山脉实为重兵把守之地,我等在周围探查多日,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因此传回了消息,派我将此事告知与您。”
伍弗说完这番话后,左手搭上右手手背,深深鞠了一躬。
这便是事已至此,无能为力的意思了。
温言听了个一知半解,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远不如柏清河,只好将目光投向对方,等着能听到一个更为详细的解释。
柏清河垂眸思索了片刻,并没有很快出声。
伍弗作为千金台“信使”不宜久留,见意思传达到了,雇主也没有要追责的意思,便在丢下了一句“请替我向云掌柜问好”后,识趣地跑了。
温言见柏清河思忖良久,料想对方应当也是有些束手无策,正要出言说些什么,就听对方喃喃道:“琼山……”
“他们千金台去不得,可不代表我也去不得。”柏清河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许,宽慰温言道,“……可别忘了,老头好歹也是一国元帅,这事儿不过就是麻烦了点,只怕是得我亲自去才成。”
柏清河虽然平日里鬼话成篇,可在这种大事上,却几乎从未信口开河过。
他敢这么说,自然是脑中已经有了对策。
温言听完,心下却不免担忧起伍弗所说的“悬崖峭壁之地”,想也知道,任何人一旦在这种地方失手,那便只有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柏清河那洞察心思的能力显然更上了一层楼,他一瞧温言的神情,便猜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放心好了,凭你相公的能耐,什么破悬崖峭壁,保证都跟爬山一样,轻轻松松。”
“你就吹吧。”
温言哼了一声,显然是被这股臭屁劲儿给噎了一瞬,却又因为对方口中自然吐出的“相公”两字,思绪发散到了别处。
他自己在这皇城内还有些余事未了,倘若柏清河要亲自去寻这铃目草,他自然是无法同对方一道离开的,这么一算,两人之后少说也要分别两三个月,而在此期间,皇城内又将如何的风起云涌,还完全没个定数。
既如此,有些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儿,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
温言这般想着,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柏清河笑着望向自己的目光,有句在心中斟酌了许久的话,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了。
“你之前说……想同我逛庙,这话还作数么?”
自然是作数的。
两人并肩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柏清河紧紧牵着温言的手,一步三回头,不时还抱怨两句“都捂了这么久了,你手怎么还这般凉”,活像个劳心劳力的老妈子。
温言看得自觉好笑,若不是实在煞风景,他都想出言提醒对方,自己曾经可是个不管寒冬酷暑都得按时完成任务的影卫,哪怕现在勉强算是金盆洗手了,也实在不可能摇身一变,原地变成个需得日日被捧在手心里看护的金贵少爷。
放眼望去,庙里随处可见随风飘动着的红绳,正中央有棵被围起来的参天大树,四周枝丫皆已被层层叠叠的红绳给压得不堪重负,虚虚垂了下来,从远处看,倒是与那民间话本中所描述的“姻缘树”的样子**不离十——说不定也正因此,这棵业绩斐然的树才被保护了起来。
如今,这树旁又另支起了一座长足有数米的架子,专供前来请愿的人们系挂红绳。
当初只说是要一同去逛那月夕节的庙会,如今却一道来了这皇城内最大的姻缘庙,左右都是“庙”,这点偷梁换柱的小心思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倒是用不着去点破了。
温言以前从未来过这姻缘庙,柏清河也向来不是那信奉鬼神之人,两人皆是头一回来这地方,自然是什么都不懂,便只好一齐看向前面的几位姑娘,随后有样学样,勉强算是顺利过了这跪拜月老的环节。
毕竟俗话说得好,心诚则灵嘛。
温言从跪拜的软垫上站起身,抬头又看了眼月老的神像。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端坐着,左手抱着册姻缘簿,右手握着柄坠了颗桃的拐杖,笑意盈盈地望向底下虔诚跪拜的苍生。
温言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又一次短暂地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仿佛看到这位慈祥老者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许。
只是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身旁的柏清河去了又回,似乎是到旁边拿了点东西。
温言见柏清河刻意露出了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没有多问,而是重新牵起了对方垂在身侧的手,顺着人流往外走去。
等两人再次路过那姻缘树旁的大支架,柏清河晃了晃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问道:“不如我们也去挂根红绳吧?”
怎样都好。
光是眼下这副场景,便已经是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妄想的了,温言心里想着,自然是点头应了。
于是柏清河兴冲冲地跑去买了两根红绳,等走回到温言面前,这两根红绳的一端已经被他打了个极为复杂的死结,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温言将其拿在手中看了两秒,突然笑了。
“柏二少爷……柏清河,你也太幼稚了。”
“那又怎样,”柏清河闻言,挑眉哼了一声,“不可以么?”
“可以,怎样都可以。”
温言笑着将这根合在一起的红绳挂上了架子,拉过另一端,手指一转,轻轻松松打了个还算牢靠的活结。
既然已经牢牢纠缠在了一处,那么无论会被带往何处作为目的地,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也不那么可怖了。
柏清河望向温言认真的侧脸,心念一动,突然从袖带中掏出了个香囊,拉过对方的手,将这粉红色的小玩意儿放入了对方的掌心。
“你……”温言接过,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瞧,便率先闻到了这香囊中飘散而出的,与这姻缘庙相同的气味,顿时明白了过来,“你刚才买的?”
“是,这里的小侍女们说,这香囊很灵的,只要用她们姻缘庙里的纸,写好了祝愿塞进去……”柏清河说着,挠了挠脸,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小了几分,“……便能让月老听到你许的愿望,保证能得偿所愿,百试百灵。”
“……”
温言听着,不由得哑然。
虽说这里是大名鼎鼎的姻缘庙,可这话术,怎么听怎么像是来骗还未出世的小姑娘们的钱财的,怎么柏清河这么一个不信天不信命的大男人,还能被这种小把戏忽悠到。
温言心里想着,手下动作也是因着好奇心更快一步,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了香囊,从里面拿出了那张所谓“百试百灵”的许愿神纸。
讲真,以柏清河这人的脑子,温言已经做好了会在上面看到“百年好合”一类的字眼……这人要是再被骗得狠点,指不定还会在后面加上“早生贵子”这种根本就不切实际的愿望。
因此,当他翻开这被叠过数次的纸张,只在上面看到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时,还是不由得心头狠狠一跳。
——万事顺遂。
这世上最朴实,却又最贪心的愿望,就这么跃然纸上,饱含着一腔滚烫的爱意,被送至了另一人手中。
温言呆立着沉默了数秒,这才将这神纸原封不动地叠了回去,重新塞进了香囊中,转头便逆着人流复又跑回了那月老殿里。
“哎,你干嘛去……”
柏清河的声音被撞碎在嘈杂的环境里,他只好也跟着迈步,一路喊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去追着那身影,跟着一头栽进了月老殿里。
月老殿内人数众多,可他还是一眼便瞧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温言,这人正微微弓着身子,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地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小侍女跟前写着什么。
柏清河探着脑袋,轻手轻脚地往那边靠去。
再凑近时,只见温言已经搁了笔,拿着张一模一样的神纸在空中轻轻抖了抖,似乎是希望这笔墨能干得再快些,好在下一瞬便能收进这香囊内。
你写了什么?
柏清河本想这么问对方,可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那纸张上苍劲有力的八个字。
——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我以前……其实从未想过‘以后’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温言一边说着,一边虔诚地将这纸张按规矩铺平折好,塞进了他几分钟前还嗤之以鼻的香囊中,随后飞快地将其放入了柏清河手里,“我想,至少现在,我是想和你有个‘以后’的。”
“所以,柏清河,祝你往后,年年岁岁,皆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