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内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脸上架着个厚厚的目镜,见唐知易来,立马熟门熟路地从旁边包好的几摞药材里翻出了一份,递了过去。
“三皇子,久违。”老大夫略一拱手,并未起身,只是在名册上做了个记号,示意唐知易签字,“今日怎么是您来拿药?”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我闲得没事儿,正好帮忙。”唐知易签好了字,也回了个礼,“多谢老大夫,请问可还有其它需要注意的地方?”
“无甚,药量照常服用即可,”老大夫应了声,手边天秤上还放着几味没来得及包好的药材,确认唐知易无事要问,便准备赶人了,“三皇子慢走。”
“多谢老大夫。”唐知易又客气了一句,退了出来。
唐知易刚关好门,只见一个颇为眼熟的人影从连廊尽头疾步走来,行至近前,他才总算看清了对方是谁。
柏兄怎么去而复返了?
还走得这么快,急吼吼的,跟落了什么宝贝似的。
“三皇子见谅,劳烦您去外边儿找个地方等会儿,别走远了,我找您的侍卫有点急事。”
柏清河冲着唐知易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串话,也不管对方听清记住了没,伸手一拽温言,拉着人就往连廊的另一侧走去,头也不回:“很快,三皇子放心,说完就回。”
“啊……哦。”
唐知易被对方这风风火火的气势吓愣了神,没明白自己该放什么心,直到人都快跑没影儿了才缓过劲儿来。
只不过他信柏清河,于是选择依对方所言,在这济世堂内左转右转,找了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坐下了。
温言手腕被柏清河拽得生疼,奋力挣扎了两下,未果,只好出言嘲讽道:“柏二少爷这是撒的哪门子邪火,我今日应当没招你吧?”
柏清河将人拽进连廊拐角,推开了一间长期无人使用的落灰药房,木门难以受力,在窗外的风声中发出吱呀声响,将连廊远处的嘈杂尽数隔绝开来。
他像是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讪讪松开了手。
“是……你没招我,是我有事找你。”柏清河低头看着温言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抓皱的衣袖,其下的手腕皮肤已然泛起红痕,是他方才使力抓的……
如此想来,语气又不由得放缓了几分:“温公子,有件正事烦请帮忙啊……”
“上回的钱还欠着呢,就敢用这种态度来找我谈新活,”温言仔细听着左右的动静,确认这空间内只剩他们二人,也跟着放松了几分,将背部抵在门上,“柏二少爷,我这人不招待祖宗。”
“这事儿怪我,最近手头稍微有点紧嘛……”还赊着账的柏清河明显底气不足,自知理亏,又换上了那副善于花言巧语的嘴脸讨饶,“温公子放心,这回若是成了,我保准之后送你份大礼。”
温言挑了挑眉,心道你柏二少爷眼下可是连现钱都拿不出几个,还敢在这给我夸口?
面上却不免觉得有趣,横竖猜不出能让堂堂柏二少爷如此着急忙慌来找他的是什么事,决定先听听看,于是抬手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大礼放一边,先说事。”
“不是难事,只要温公子愿意给我哥当几天侍卫就成。”
柏清河见温言准备拒绝,连忙补充道:“我哥的生活起居都由府里下人负责,你只用在他出门的时候帮忙推推轮椅,谈事的时候当个站桩的木头就行。”
温言:“……”
听起来真是个很容易很划算的生意。
可惜温言先前调查时,不光做了柏清河这人的“功课”,也顺带补了点柏青舟的,知道两人身边常年跟着望尘和望洋——以他们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再多寻个人来做这份工作。
除非……
“皇城内虽鱼龙混杂,但也不是谁都敢打柏大少爷的主意,恕我直言,这事换谁都能做,”屋内闷热,温言不动声色地伸手松了下衣领,抬眼望向柏清河,“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皇城?”
你们?
柏清河一愣,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走近两步,正面迎上温言的视线,几乎挡住了对方所有的去路。
“温公子,太聪明可是会让别人感到困扰的……你莫非知道些什么?”
“柏二少爷,疑心病收一收……你们柏府的事,我自是一概不知,却并不妨碍猜测。”温言眉头一挑,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半点不怵,反而直接将心中猜疑讲了出来。
“若是往常,望洋的位置空了出来,你和望尘应该都能顶上,现在却需要来找外人,说明出现了你们三个都腾不出手的情况……”
“倘若你们只是在皇城内忙,地下赌坊能接这个活的人多了去了,眼光好点,被挑中的说不定为了攀上柏家的关系还会拼命努力表现,可你却略过那些人挑到了我头上,哪怕我是个……”
温言说到这里,语气一顿,有些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才接道:“……立场不明的心怀叵测之人,你也不得不用到我,说明你们三个人肯定都离开了皇城。”
……
柏清河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简直想给温言这段分析鼓个掌:“听话听音,听一猜十,温公子这能力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是你自己关心则乱,破绽太多,”温言双手抱胸,微微仰头,开口间放慢了语速,诱导似的叹道,“别忘了我们也算是知己知彼啊,柏二少爷。”
“知己知彼”四个字被咬了重音,听得柏清河眼皮一跳。
“可不敢当,还差得远,”柏清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温言,似乎是想从细枝末节处捕捉破绽,“谁让我选择信你呢,这事儿只有找温公子你来我才安心。”
“那还真是多谢赏识。”温言勾起嘴角,露出个一瞬即逝的浅笑,“时限?”
“十天,或是半个月……都有可能,我说不准,”柏清河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我这边的事儿处理起来麻烦,万一弄得不好,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有的事,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准呢,若是到时候回不来了,这可就是我最后的心愿……”
——温公子你可千万要答应啊。
“少张嘴胡说,柏大少爷看着可一点儿不紧张,”温言虽不知对方是要去哪里、做什么,却也不免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差点被这口头上的“苦肉计”给迷了法眼,立即打断了对方,“我不接长单。”
“苦肉计”没能奏效,柏清河也不意外,心里那点小滑头简直是层出不穷,瞬间又想到了个新招。
——耍诈。
“温公子若是执意拒绝,我可就只能让你在这多呆一会儿了,三皇子那边会发生些什么……也是说不准的。”柏清河低头笑了,一手抵着门,倒真有点誓不罢休的意思。
温言敛眉:“你威胁我。”
诈到了。
“光天化日下敢对皇子动手,柏二少爷莫不是潇洒过头、嫌命硬了?”
“这又是哪儿的话,我可是一直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跟温公子谈着生意呢,就是想去见三皇子也不免分身乏术啊。”
温言:“……”
“先前甜言蜜语的感情牌温公子不喜欢吃,我也只好来硬的了。”柏清河垂下眉眼,也有些无可奈何似的,心念一动,抬手顺着对方微微敞开的衣领摩挲过脖颈,动作轻柔,却引得人一阵战栗。
他凑过去,尾音上扬,声音轻得宛若耳语:“行行好吧,温言,你要真软硬不吃,我也很难办啊……”
温言被这一嗓子喊得耳尖发麻,偏过头,毫不留情地拍开了对方作乱的手:“柏清河,我上次说过,你再敢对我使这些小伎俩……”
柏清河一挑眉,心道,这人这会儿倒是直呼其名,不喊“柏二少爷”了。
“温公子明鉴,我可从未对其余人做出过如此登徒子行径,”柏清河被这么轻拍一下,也不恼,知道对方看似言辞狠戾,实则已然答应,便搓了搓手指,像是指尖还残留着细腻触感似的,又披上了那层纨绔的皮囊,笑道,“我今夜便走。”
“没人问你。”温言冷声道,绕开对方,伸手拉过垂着蛛网的木门。
嘭——
比先前更大的动静扬起了阵阵灰尘,飘散在空中,柏清河来不及躲,猝不及防间呛入一口,咳嗽了起来。
……当真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
-
柏青舟看着柏清河在屋内转来转去地收拾行囊,忍不住又开口确认了一遍:“今夜就走?”
“嗯。”
柏清河点头,他下午又出门去了三个地方,将最后一点事儿全都处理好了,才总算是赶在日落前回了府。
他从袖中袋里摸出张纸,囫囵塞进衣柜抽屉,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是早去早了胜算更高。”
“嗯……早去早回。”
柏青舟看着柏清河的背影,欲言又止。
——待出了皇城,路上必然危机四伏,尽管柏清河嘴上一直说着不必担心,可他作为兄长,不紧张担心是断不可能的,只不过他更怕这份心情会成为柏清河的负担和枷锁,才始终对此闭口不谈。
即便到了临走关头,他也只能嘱咐一句“早去早回”。
望洋敲开门,打断了兄弟俩的沉默:“二少爷,马已备好在城门外了。”
望尘紧跟着探出头来,他年纪小,没其他几人想得那么多,只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也能像话本里的英雄一样上战场,面上有股藏不住的兴奋劲儿:“我也准备好了,少爷,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被这么一打岔,瞬间什么情绪都被冲淡了。
柏清河笑着弹了下望尘的脑门,又摸了把腰侧的佩刀,才吐出一口气道:“别着急,等天黑了再出发。”
落日后天暗得快,等到众人行至城门口,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
柏青舟腿脚不便,未能远送;望尘和望洋自小在柏家长大,也无亲眷,三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站在城门口,倒真有点“形单影只”的落寞。
而在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拐角,一道黑影闪过,藏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柏清河率先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拉住缰绳,突然福至心灵般回过头,像是在盼着什么。
“少爷,你在看什么?”望尘也学着柏清河的样子,探头探脑地往身后瞧,“那儿有东西吗,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没什么。”
柏清河轻笑一声,转回头,目视前方,整天在皇城内靠吃喝玩乐养出来的懒散劲儿瞬间消失殆尽。
他一抽马鞭,扬声道:“走吧,该我们去搅个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