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道里本就无风,此刻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吐出的那三个字,明明说得极轻,落下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在二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不知过了多久,符瑶感觉到压着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李怀麟答道:
“何时?大约……是兰夜节那夜后吧。”
他唇角含笑,语气略带自嘲,望着她的眼眸依旧潋滟,只是那其中的情愫太过浓郁,深沉仿若沼泽,一旦陷落,便再也无法挣脱。
“七月七……”符瑶陷入回忆。
那一夜,他温存软语,主动求欢,她一时心软,情到浓时便……此后这十数日里,她竟是毫无察觉,直至今日,方才惊觉他早已恢复了记忆。
“阿瑶又是如何发现的?”李怀麟忽然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以衣袖拭去面上的易容妆彩,露出那张清俊无俦的本来面目,哀声叹气道:“我这般小心,奈何还是瞒不过阿瑶的慧眼呀……”
“究竟是我聪明,还是你刻意露出了破绽?”符瑶自怀中取出数枚长条状的物件,丢在他的胸口。
那是八枚银制的令筹,方才行酒令之时,夏朝雪便是自筹筒之中抽取此物定下题目。
秘道里光线昏暗,令筹上的曲名模糊不清。但二人皆心知肚明,重要的并非其上所书何字,而是其上……未曾书写何字。
“《织月流音》、《雨夜江声》?好一个‘织’和‘雨’,”符瑶轻声念出这两首曲名,冷笑道:“李‘执瑜’,你与那位夏都知,是何时相识的?”
不等李怀麟回答,符瑶继续道:
“第二轮考校之时,她身在帘后,你一入内,便唤了她的名字。她认得你的声音,当时便已听出你的身份,故而才以《‘璃’光肃乐》为题,以探你‘李’氏宗亲的身份,我说的可对?”
“……”
李怀麟与夏朝雪,本就相识。他一语唤出其名,她再以一首梁朝名曲作答,二人便借此对上了身份。
再之后,酒令时,夏朝雪大约是对他在魏国皇族面前俯首听命之举心存疑惑,便又以那两首曲名的首字“织”、“雨”相试探。
而李怀麟假作不知《织月流音》的答案,在夏朝雪再度询问之后,方才道出《雨夜江声》的曲名,便是借此表明了自己不欲承认、不愿显露身份之意。
否则,他一介前朝太子,又怎会答不出梁朝开国先皇所作之曲?又怎会明知《雨夜江声》的典故,却在夏朝雪再次发问之后方才作答?这般举动太过反常,无怪乎符瑶会暗中留心。
也是因此,符瑶方才未曾过多怀疑,便听了夏朝雪的指引,入了这秘道。夏朝雪最后那句“殿下”,指的并非是她这位新朝的长公主,定是眼前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
只是,他的目的……
她思忖之间,这时,李怀麟忽然轻笑出声,他眉眼弯弯,浑然不似身在逼问之中,“是,我与夏姑娘确是旧识。那首《璃光肃乐》,当初还向她请教了一二。只是此前我一直未得其神韵,总觉得差了些味道,还是今日与阿瑶在一处,方才弹得勉强可入耳呢。”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符瑶面色不变,继续逼问,双手缓缓抚上他白净的颈项。
“怎么,阿瑶这是……吃醋了?”
他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尽,忽觉气息一滞,眼前骤然发黑,只因那双抚在他颈上的素手已然猛地收紧,呼吸立时受阻。
符瑶俯身压着他,居高临下,眼神冷若冰霜,语气森然,一如审讯之中:
“太子殿下,莫非是对自身处境,无半分自知之明么?”她下手不轻,待到松手,已在他素白如玉的颈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
“咳……咳咳……”李怀麟面色煞白,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许久方能再次开口,“咳……三载…未见,阿瑶的性情……怎变得如此暴烈了……”
我亦未曾料到,三载光阴,你竟变得如此狡猾了。符瑶未言语,只死死凝视着他的双眸,似要从那清澈的瞳仁深处,寻回几分昔日的影子。
这双眼,是变了,还是未变?除了身形脸庞清减了许多,他的容貌依旧。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改变了太多。
“你与夏都知,究竟是何关系。”符瑶再度问道。
“当真无甚关系,阿瑶尽可放心……”李怀麟感觉颈上寒意又起,知她又要发难,立时改口,飞快地说道:“也就……也就与阿瑶你的那位西域奴隶娑罗差相仿佛罢了!两年前,她受邀至太尉寿宴之上献艺,我恰好也在席间,便向她请教了《璃光肃乐》的指法,顺道……帮她挡了些腌臢麻烦而已!”
见符瑶扼着他颈项的手不再加力,他便用那可怜兮兮的语气,又补了一句:“今日,我不过是唯恐自己才学疏漏,难以完成阿瑶的嘱托,才想暗中求她襄助一二,阿瑶信我呀。”
李怀麟说这话时,手还抓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语调黏腻,神情真挚,既似无辜孩童的撒娇,又似妖魅的低语蛊惑……从前,符瑶最是受不住他这一套。
他所言倒也不差,若非他故意在夏朝雪面前显露身份,此行未必会如此顺遂。赛会中的评判姑且不论,那柳若竹定然是在夏朝雪的劝说之下,方才那般轻易地将证据交予她。若非信任,这条秘道也断不会告知于她。
但是,符瑶不论心中如何动摇,都不敢、也不能相信,这位前梁太子,经历那般血海深仇,还能在此处与她这般平静地温存软语。
她记得分明,三年前,那一日,灞桥之上,她与他最后作别之时,彼时的李怀麟,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那日,他罕见地未曾束冠,发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散乱不堪。他还因衣衫单薄,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唯有那双眼眸,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桥那头的符瑶。他对她,用嘶哑的的嗓子,一声声地喊着:
“我恨你,阿瑶,我恨你——!”
他三年前说恨,三年之后,又怎会不恨了?如今种种,不过是因性命尚在她股掌之间,所行的权宜之计罢了。
昔日种种,如电光石火般在眼前闪现。符瑶只觉记忆在脑中纠缠不休。心绪激荡之下,愈发扰乱了体内本就紊乱的气息。
“阿瑶?!”
李怀麟见她身形忽然一晃,连忙伸手托住她的身子,这一次他接得很稳。
他以极轻柔的声音哄道:“我的事不急,阿瑶你先盘膝调息片刻,莫要伤了身子。放心,我哪里也不去。事后,阿瑶要如何处置我,便如何处置,可好?”
其实他便是想跑,也无处可跑。纵然符瑶此刻受了内伤,气息不畅,难以力敌数名刺客,可若只是对付他这丝毫不会武艺、又体弱的李怀麟,便是来上一百个,亦是翻掌之间便可制住。
她沉默片刻,自他身上坐起,寻了一处尚算干洁、没有积水之地,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口中却冷冷道:
“你若敢离我三步之外,我定会杀了你。”
“好。”
李怀麟应得干脆,欲在她身侧坐下。但符瑶身边并无干净之处,他便只好将方才跌倒时蹭脏了的外袍解下,细细叠好,铺在地上,复才坐下。
“夜里寒气重,你将外袍铺于地上,不再能穿,稍后出去小心着了凉。”符瑶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待他处置妥当,才冷不丁地讥了一句。
被讥的太子殿下动作一顿,还未等他答话,符瑶又道:“你若是以为,故作此态便能惹人同情,那便是痴心妄想。”
“……”
李怀麟沉默了良久,方才用那带着几分幽怨的语气,撒娇似的说道:“阿瑶……你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似乎是见符瑶只是阖目调息,并不理会他,亦未曾如先前那般直接动手,他便似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我当真是在七月七那夜……之后,方才忆起自己是谁的。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换做阿瑶你是我,怕也难以就这般和盘托出,不是么?”
“若是阿瑶你不似这般聪明,我便伪作‘阿瑜’一生,又有何妨?你从前总嫌我天真,可我又不是当真三岁痴儿。如今若无阿瑶庇护,我只要行至这长安街头,下一刻,怕是便要被阿瑶你那位圣明贤能的皇兄,给……唔!”
他还欲再说,符瑶却猛然抬手,将他的嘴捂了个严严实实,她手上带着劲,捏得他脸颊发红,留下五枚指印。她倏然睁开双眼,冷冷瞥了他一眼,道:“闭嘴。”
他从前便是话多之人,总像只雀儿,绕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可如今,他口中这些似是而非的软语,听在耳中,却如此刺耳。
符瑶再度阖目调息。这一次,李怀麟似是终于有些怕了,安静地端坐于一旁,只是凝望着她,再不言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自觉体内气息已然理顺,运功暂时无碍,方才起身,拍了拍袍上的尘土,对他伸出手,道:“走吧。”
李怀麟望着那只伸向他的、布满薄茧的手,微微一怔。随即他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
自平康坊通往城外的秘道很长。一路上,二人再无交谈,秘道中唯有脚步与偶尔滴水之声,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符瑶推开秘道尽头的一扇石门,再出来时,二人已身处城郊一座小山的山洞之中。
小山紧邻长安城郭,自此向下望去,恰是京城最为繁华富贵的一角。
即便夜色已深,三十八条大街均已在夜禁之中黑了灯,多数坊内却仍是灯火通明,偶尔还有丝竹之声,随风飘逸而出。城中灯火于夜幕之下,宛如璀璨星河落于大地,将这座关中名城装点得华美无双。
“真美。”李怀麟看得有些痴了,竟忘了符瑶方才命他闭嘴之事,忍不住出声感叹。
“……你从前,不曾见过么?”符瑶下意识地回问,随即才想起他自出生之后,极少踏出过那座皇城,所谓太子,也不过是被囚于金笼中的雀鸟……
“不曾呀。阿瑶你看,欲观此等景致,便需得于夜间来此荒山野岭之上。我又何曾有过这般机会。”
夜风习习,带着山间的凉意。他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手也跟着变得冰凉。符瑶见了,黛眉微蹙,只得解下自己的外袍丢与他:“披上。再着了凉,我可不管你。”
李怀麟听话地将符瑶的外袍披在身上,寒风立时被挡在外。他望着那满城灯火,忽然追上几步,向着符瑶的背影喊道:
“我知阿瑶不信我,但我如今却只想做个寻常人,不再做什么梁太子,不再涉足这乱世纷争,不再扰乱这天下百姓的平和安乐!
“先前在西市观戏之时,我说‘既前朝宗室无能庇佑万民、固守疆土,如今受些讥嘲詈骂,倒也在情理之中。’并非戏言。那出戏演得不错,我确是个无甚用处的太子,只会辜负万民、太傅、乃至父皇的期许,与那痴儿傻子,又有何区别?
“既然如此,倒不如……就这般算了吧……”
符瑶领着他一路下山,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一直说,说的无非是些甘愿隐姓埋名,就这般作为她的“面首”,了此残生的情话。她一句也未曾回答。
他言辞恳切,说得那般动听,哪怕明知多半是伪装,也很难令她全然不动摇。可是……他们又岂能当真如他所言,就此避世绝俗,相守一生呢?符瑶心中暗叹。
行至城门处,她让李怀麟用外袍掩住面容。幸而守门的是近来因查案多有往来的金吾卫之一,一认出她的身份,便将二人放行了。
回到公主府,郑澜已等候多时,只道其余凤翎卫皆已派出,于城中搜寻刺客踪迹。
郑澜说着“虽那夏姑娘说你们平安无事,但耽搁太久了,我这便传令让他们回来!”便又匆匆出了府。随后迎上来的,是府中的管事嬷嬷徐兰。
符瑶心系今日兰音阁遇袭的种种细节,无心歇息,急欲寻郑澜问个清楚,便决定跟着再出府一探。
就在这瞬息之间,李怀麟只觉她指尖虚影变换,身上仿佛有清风拂过,随即便觉周身一麻,竟是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了。
“徐兰,”符瑶将动弹不得的李怀麟推与徐兰,语气平淡如水,不带半分波澜:
“将他带回屋里,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