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夏,有雨。
听闻他回来,那时颂祺在去往美术馆的电车上。车才刚走一站,隔着门听窗外的雨,惝恍、多情、炫异,有朦胧的浪漫主义的情调。城市和在这雨声里,不能确定情话喁喁的是哪一个,羞了脸的又是哪一个。
他约她在美术馆会面。时间地点梳得一丝不苟。像她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硬领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成名后他才开始穿西装。没多少人知道画家在成名前最爱打篮球,他有一柜的球鞋,球服穿在身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潮汐,像吻,无限的涟漪。
她知道他还是会先来,也还是早到十分钟。说男人不能让女人等。可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
现在她在电车上,穿得草草的,心绪也草草的,手捧着的不是装化妆品的包包,而是近代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书。书被窗外风的手指翻得软烂,白哗哗的纸张听起来像流苏,也像这城撑开庞大的雨季披穿在身上,而她是夹在凌乱书页里的一枚书签——想到见他,脑子里永远一堆没头没尾的话,却一一读不下去。
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热恋了。高中时期她他就相识了,在一起有两年,分开有五年,但不是分手。每次他从英国直飞回京都见她,她总是赶赶的,因为不知道休学会不会有下一次,换句话说,她不像那些已经被社会化的人。越是急,生病越是不见好。噪郁得人不耐烦。
他倒从不催她,还是说爱她时那素描铅笔雨的口吻,每次她敛不住发脾气,他也总有办法说笑话说到她笑为止。
她不要他随她上精神科复诊,他也总是揉揉她的脑袋,说没关系。再补缀一句:我的小猫。如此她就同意他去了。
至严重也不过第二次休学,过完圣诞节他还要回学校攻论文。她把屋子拆得乱七八糟,他蹲在地上抽鞋带,锁药箱,收走刀叉,玻璃器具,瓷器,甚至橡皮筋。说没那么难的,你看,我用铁汤匙切排骨也可以切很溜。而不是护理师捧着纸杯递到你跟前,要你吃两颗安定。他说他宁不画她,所以一直以来她的画只有一幅,因为艺术往往躲进精神疾病里点滴地自杀。
现在她已好转很多,基本不会复发。因为生病,中间留学被延宕许多次,今天申请交换生的申请表才派下来,教授说她程度这样好,也已经写好推荐信。可现在他忽然说要回国,她就不知道是该填还是不填,已经聚少离多五年,她直怕这五年是以离别为单位的。尽管爱情从不是说“我爱你”就从我走到你划定句号的成句,但她真的不舍离别他;也怕异国——这电车无法指向或让她感到安全或其实是谬误的异国啊!
电车又到一站。这次上车的是一双小情侣,女生才上车就撒娇又赌气地抱怨男生:“你真的决定要报考美院?来回车程就要两小时,和异地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好支持我的吗?”男生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想想巴黎奥赛美术馆的那幅画,那透视、那景深,多可羡!”
因为着急,男生语无伦次了,也是这样没头没尾。而颂祺想自己等下去见他,会不会也这样?
想他,她便微笑了。在男生的话里听他,在城市里听雨听的也是他。这许久。半晌才意识到口袋里手机在振动。
是何嘉的微信:
【我跟你说,我要死了。】
【只只说看到彭川去花店订了好大一束花,非但不是打折款,还很贵。他我是了解的,他这种浪漫绝缘体才不会平白无故地浪漫一下。】
【所以……你说他不会想跟我求婚吧?】
【好惊恐还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如果我拒绝他他会不会把花举起来砸到我的脸上,于是我的头肿成蜂窝煤一个月也消不下去。。。】
回掉消息。又经过一站。男生已经不再说。车厢里忽然开始沉默。连风也迟迟的沉默。
她自决时望窗,思绪随高架桥路向天之无尽处蜿蜒,又每每被车窗切过去,消失了。那感觉像忘记生命里一个最简单的词——过去她尽管忘记很多,但从不忘记他。
一时间她突然想到,他是她最抛不下的人;也不是想不下去,是根本没办法想。
她决定不走了。不出国。
她翻开书,取出检阅那张美术馆的门票,又铺平了小心夹回去。
这时车窗外灌进一阵风,书页来不及合上,眼看票要被卷出去。她伸手去捞,旁边男生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
颂祺道谢,那男生却钉眼望着她,他惊跳:“你,你是画上的人!”
她当然明白是那幅《Green》,因为他画她就只那一张唯一。
男生打开手机相册让她看,说就是奥赛美术馆展览的这幅。
奥德赛?巴黎?法国?怎么从没听他提过?
男生再度语无伦次。颂祺笑了,说:“那时他说莫奈给卡美伊画人物画,也是绿衣。我还觉得不详,因为第一时间想到《诗经》。”
男生追问:“是什么时候画的?”
“六年前。”
“我第一次看这画就觉得很有故事,这画有故事,对吧?”
她笑了。露出很柔驯的、回忆里才有的神色。
“那,你可以跟我讲讲这画的故事吗?拜托,我真的很迷这幅画。”
她也没想推辞。她爱他,当然耐不住要把她的爱说给人听。
她看看表,距离到馆还有半个钟头。时间还很够。
那就从头讲吧。故事的缘起,她十六岁。
Capture 1
珞城一中。
该是早读的时间,校园里人很少。天是灰色,往下是一排排怅昏的教学楼,连空气也闷闷的。然而学生们只管低头背诵,各种公式文言与英文夹缠在一起,像一份忒盛而待烹熟的食谱。
终于,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下课铃大噪,阳光里飞出一蓬蓬的金沙,金沙里又蒸出一蓬蓬的人声。
读书声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鸦鸦的嚷闹声,之后是吱呀的开关门声和桌椅板凳摩擦地板的声音。
学生们一拥出了教学楼。那条通往食堂的羊肠小道上立时挤满了人,简直水泄不通起来。数不清的脸与脸挨匝。
其中有人不耐烦了,粗音冲一个人喊了起来:“诶同学你去不去食堂啊?不去就别在这里挡我们,这么多人呢!”
被喊的那女生脸登时红了,实在她也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挨挨擦擦地脱离了队伍,说是脱离,其实是给人一把推出来的。
“不好意思。”她连连道歉,又委实抽不出身;一面把眼往后不停地瞟,生怕被今天尾随她的那人逮到了。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颂祺捏了把汗,自她被阿飞盯上后,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但愿不要被年级主任逮到。她扶着腿上楼梯,上到二楼,呼吸才有所平复,耳畔里又有些窸窸窣窣起来。她闪电般往后看,那个灰色卫衣又出现了。
她扒着栏杆,三脚两步往上飞跑。
终于跑到五楼,眼看转过弯跑过第二间就到班级了。她两腿迟重起来,像绑了两个铅球似的,胸膛一口血似往上撞,口腔里也甜甜的像是有血腥味。
那阿飞却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似跑似走,游戏还没那么快结束呢。
颂祺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整个人已经喘成风箱了,她顶头就朝拐角扎了过去,不料一个猛子竟然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再一看,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肚子,那人当场一声吱哇乱叫,向后趔趄几步。
糟了。颂祺凑手脚不迭,一抹脚待要溜下楼,那穿灰色卫衣的阿飞早已靠着墙朝她招手呢。
他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眼睛眯起,瞳仁黑得发亮,像那摇摇树叶间隙里一窥而出的光。
颂祺不由得咬牙切齿。
“你哪个班的?走路不看路的啊!”年级主任揉着肚子,抗着一张沙皮狗脸,盛气地朝颂祺摇摆过来。
阿飞两手一摊,比了个无奈的姿势。
“还背着书包?迟到了还是请假了?有假条吗?”又板一板眼镜。
颂祺只好道歉:“对不起主任,我家里今天有点事……”
年级主任才不吃她这套,刷地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扣分条,手指点钞票似的点过一半,那一半都有学生的签名。
他指着编号为24的那张,“签吧。”
阿飞并没有走,仍靠在墙上,抱着胳膊打量颂祺。白色的帆布鞋,没有扎起的裤腿,三中的校服是简约的黑白混色,她是唯一把那校服穿出水墨画韵致的人,马尾不高不低,俏谧的脸不红不白。
“下次注意点!再被我抓到就不是扣两分了!”年级主任抖起嗓子大喊,斥完颂祺,眼梢里又带上了阿飞,“你又是哪个班的?上学不穿校服?”
阿飞嘲弄地勾起唇角,语意带讽地说:“不好意思啊,主任。我可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呢。”
颂祺并不关心年级主任如何应对,她已经开始头疼了。拖着脚推开教室的门,同桌何嘉不在,应该是去吃早饭了。
她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理起书桌。
门忽然被暴力惊醒、弹跳,啸出风来。与门相对的那扇窗户也似着了惊,床帘惊惶地往上蹿跳,在空中一阵扑滚起来。
颂祺还想不会又是那个疯子,一看却是何嘉——好在是何嘉。
她风风势势地闯了进来,劈头便讲:“倒霉死了,一大早就被年级主任那个熊包蛋抓包,扣了我四分啊那个死老头儿。”
说完,把书包挞在桌面,从书包里取出两盒酸奶,一盒给颂祺:“你的表情不太好啊,怎么了?”
颂祺淡淡说:“今天出门就被跟踪了。”
“又是阿飞?”何嘉把眉皱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啊,你都被那二流子跟踪多久了——不是江沐指使的吧?你快别在她家寄宿了,一家子都不够数。”
颂祺啜起酸奶。中考后她母亲出国,她就寄住在同班同学江沐家里,江沐妈又是她妈的朋友。被阿飞盯上是最近的事。
“江沐跟阿飞是什么关系?”何嘉问。
“不知道。”颂祺也很诧异。江沐是面上装乖,也符合对小混混的崇拜心理,可那也不对,阿飞尾随自己江沐不是不知道,不会是女朋友——可他们有接吻?
“也许是玩得开。他们那个圈子乱得很,而且我看江沐就是个很滥的人。”何嘉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十分钟后,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上讲台,今天讲昨天布置的习题。
她照例将书本摊开在讲台上,扫视讲台下一周,开始抽同学来对答案。
“颂祺,你把答案对一下。”
颂祺站起来,却是面红耳赤,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练习册上的空白——她昨天明明有写作业啊!
将书脊侧过来一看,那上面赫然勾了两个字,龙飞凤舞的:江沐。
她偷了她的作业。什么时候的事?
何嘉偏过脸,迎着颂祺瞪眼睛,“不是吧,你居然没写作业?”
“不会?”数学老师站得远,眉头皱了一皱,幸而没有追究,“同桌。”
“我靠,”何嘉低吼一声,“我也没写作业!”
她把手背过去,意图去够后桌彭川的练习册,彭川却是把脑袋一探,“别够了,没写!我也没写!”
周围一圈人闻言隐隐笑了起来。
何嘉左脚用力蹬了后桌一下,摇摇荡荡站了起来。
数学老师看着练习册,闻声半晌,不见动静,费解地朝何嘉看去。
那何嘉只是扁着嘴不动。
周围一圈人简直笑疯了。彭川可顾不上笑,正打着旋地周转起作业来。
“也不会?”她提起声音,显然不耐烦了,“来后面的。”
彭川一脸悲壮地站了起来,拿着空白的练习册,就ABCD地开始胡念一气。
数学老师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就没一个对的。”
整个教室的人笑翻了。
彭川扬着声音,五迷三道起来,“D、C、E……”
“单选题哪里来的E?”
“哦,D、C、B……”
老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坐吧坐吧。你是没写作业吧。那两个女生也坐吧。”
三人长出一口气,赶紧坐下去。
教室复回归安静。
江沐却是支着下巴,还在哪里笑颤颤的。
颂祺眼睛瞥向她,江沐也并不避讳;直直看着她,嘴角上扬,抖开手里颂祺的练习册,眉眼笑得弯弯的。
阳光跳开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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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时,从机场前往江苑小区的路上,一页画纸从车窗里飞了出来。那是一张侧写,奇异的是,整张纸上都画满了同样的侧写,同样的人脸,同样的轮廓,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缺乏眉毛,眼睛,嘴巴。那顶像《年轻的时候》故事里描写的一段: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
唯一不同的是,这画的作者,左右手画出来简直没有分别。那自然也是一双画家或钢琴家才有的手:白,细,修长。
下一秒,画纸的主人砰地摔上了画薄。他闲闲把手枕到脑后,一脸不高兴的神气。
前面开车的正是他母亲,她一路数落:“早让你跟你爸服软,你偏不。这下好了,一个人充军到这个地方,一毛钱没有,看你怎么办。”
男生回:“我又没错,凭什么跟他道歉?”
“你还没错?把同学随便往深山里一丢,这叫没错?你知道这叫绑架吗?你考虑过你的父母接到报案时什么心情吗?不怪你爸生气。他说了,由着你在这儿生根长苗,不用回去了。”
“那很好啊。”男生望出窗外,吹一声口哨:“一个人我还更自在呢。”
他母亲就恨:“这小崽子!”
车直行驶进江苑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