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阴云掩去日光,明为白日,天地却是昏暗。
裴兰瑛停在正寝外,裙角浸上一层水,她手上拿着春棠方才从医馆买来的棒疮膏,犹豫许久才伸手叩门。
“霍凌秋。”
清透的声音传入正寝,他倏尔抬头,忍着痛抬手缓缓拢好外袍,将要起身。
“你不要动。”
她像是察觉屋内人动作似的,开口叫住他,“你好好待着,免得牵扯伤口。”
“我不知道你现在愿不愿见我,”她盯着隔扇门上的雕花,想起方才他在祠堂内受的鞭笞之罚,“可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也不能让你自生自灭。”
入夏的雨竟有些寒,如雾似的水汽被风吹到檐下,触碰她裸露的脖颈,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双脚又往前迈了些。
他此刻定是狼狈不堪,心里怕是不愿让人瞧见他的模样。她本想放下药膏便走,可记起许平山走时手上拿着带血的笞杖,便浑身止不住发颤,她不敢去想这带刺的笞杖打在身上究竟有多疼。
他的声音夹着细微痛意,“裴兰瑛。”
“你别赶我走。”
她忙不迭推开门,一只脚已跨了进去,“我进来了啊。”
霍凌秋坐在案边梨木榻上,衣袍散开,未着玉带。他脸色有些憔悴,苍白的唇上有微弱血痕。目光相触,裴兰瑛便从他猩红眼底觉察几分脆弱。
她移开视线,镇定自若地继续往他跟前走。
“我让春棠寻了棒疮膏。”
她将药膏放在案上,“伤在背处,你一人不好上药,你若是肯,我就帮你上药。”
霍凌秋将手搭在腰间,“裴兰瑛,我没事。过去在军营受过更重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裴兰瑛蹙眉,“难道无论何时何地能喘一口气便是万幸?你以为你命有多硬,说扛就扛?”
他终于噤声。
她上前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若是碰到伤,你一定要和我说。”
他顺应她的动作站在原处,又随着她进内室。
藏蓝色外袍已沾上血,裴兰瑛没细看,匆匆将外袍置于一侧,继续为他解衣。
霍凌秋垂首,见她抿唇认真,如玉般温润的五指轻轻搭在他身上,缓而轻的触感便隔着薄衣贴近他发痛的身躯。她一拉,原本松垮的束带便散落开来,一股混着淡淡花香的凉意沁在他半敞的胸膛。
裴兰瑛绕到他身后,冷不丁撞见他背处一片血红,她忽地停手,双腿有些发麻。
亵衣破碎,皮开肉绽,依稀可见血珠从他伤口冒出,染深本就血红的衣裳。
被打碎的布深入血肉,她稍稍一扯,霍凌秋额头便冒出汗来。
他忍着痛,轻声宽慰:“没事。”
哪怕他如此说,她还是不敢用力,只能一点一点地将布从他伤口里拉出来。
她脱口而出,“他怎么这么狠?”
霍凌秋愣了愣,“是我该受的。”
可是她不认,即便他甘愿接受皮肉之苦,她还是不能完完全全地去理解。他怎会如此傻?傻到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嘴上毫无怨言。
不知过了许久,裴兰瑛才将被血染透的破碎亵衣脱下,她身后汗珠滚得发痒,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丧失,如释重负。
“你趴在榻上,我为你打水来。”
她刚出门,浑身便是彻骨的凉。而为他擦拭伤处鲜血,望着盆中被血染红的水,她更是难捱。
“即便我再轻,上膏药还是会疼,你忍着些。”
霍凌秋点头,鼻尖落下一层薄汗,他缓缓移动胳膊,紧实有力的臂膀将他身下的被褥蹭得窸窸窣窣。
擦去粘腻刺目的血迹,裴兰瑛才真实地看见他宽阔厚实的后背。他行伍多年,舞刀弄剑,身姿匀称健壮,而他身上留下的旧伤疤痕,更添了几分英武。
她视线稍稍上移,就是那样一条精壮的手臂次次揽住她的腰身,让她动弹不得。她喉咙干涩,忍不住咽了咽。
霍凌秋睁眼,她猛地收回视线,捏紧手中勺药的瓷片。
“你不必担心,我受得住。”
她心跳得快,胸口一阵滚烫,额头也冒出汗来。望着他黑褐的眼睛,她才回过神匆匆忙忙回应:“好。”
她慢条斯理地将药涂到他伤处,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不小心加重他的伤。
“疼吗?”
霍凌秋睫毛颤抖几下,缓缓呼出一口微弱的痛意,他忍痛发笑,“呵……我是人。”
是人,有血肉之躯,又怎会不痛?
裴兰瑛拧眉去瞧他背上绽开的血肉,心尖一阵痛。她不愿去心疼他,可此刻看他皮开肉绽,心里竟生出不忍,好似这些伤在自己的身上。许久,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心里泛起真实的,过去不曾有过的酸。
她第一次见人被打得皮开肉绽也心甘情愿。
她捏着瓷片,指尖粉红。
“不,你是鬼。”
霍凌秋不自觉笑出声,背脊细微抖动,“……你说是,那便是吧。”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却是安宁。他垂着眼帘,耳畔响起瓷瓶碰案的一声清脆。
“他说的不对。”
裴兰瑛忽然开口,她坐在榻边,垂眸去看他。
她倏尔落出此言,霍凌秋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你没有做错事。”
他心尖颤动,指节不可察地紧了紧。
“其实今日舅舅和你说的许多话我都听见了,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事。”
“为什么?”
他原想静静地听她说,可还是压不住内心深处的迫切,思虑以后仍旧开口。
“虽然这世上有很多牵挂,但人这一生是为自己活着的,许多事该不该做自己说了才算。心里想得太多,反而走不远。”
她所言皆是劝他,只是猛然想起生死之事,她竟一时无法坦然。霍凌秋离开祠堂后她一人走进冷清的供奉之地,望见那一尊尊如重山般的紫檀牌位,心里无不为之撼动。
那一瞬,她好似能够理解许平山,亦能理解霍凌秋。
见惯生死,有人求生,有人求死。他们两人站在彻底对立的两面,便不肯认彼此的那套理,更不能简单分出个对错来。
她欲言又止道:“可你不要恨你舅舅。”
即使他无情地在霍凌秋身上留下伤,裴兰瑛也不禁埋怨,但她还是想要同他说这句话。
除此外,她不敢多言。
“裴兰瑛,我从不恨他。他是我的舅舅,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将脸埋进被褥,微微抬起半侧的脊背,身躯之上的伤仍旧刺痛,一阵阵汹涌的痛意却让他内心清明许多。
“可是我不在乎。”
他没有将死说出口,裴兰瑛能听明白。
他不在乎的那份生死,在有的人心里却重若重山。
她抬头,“霍凌秋,你不必为了我而有所顾虑,我承受不起。若你真想夺下河湟,那便去吧,反正这世上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更何况你是将军。”
许平山那句为她活实在让她惶恐。
虽为夫妻,可两人间从无夫妻情谊。她待他无情,更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内心坚定,所以她亦不愿霍凌秋为了她舍弃心中念想。生死之重,她承受不起。
她也不想与他的道沾上一点儿关系。
她想得开明,可他竟生出宁愿听她劝阻与不快的心绪,因而皮开肉绽的血肉之痛他都甘愿承受,甚至在许平山的笞杖第一次打在他身上时,他心里的愧疚淡去许多。
“我真的能做到吗?”
裴兰瑛咬咬唇,上一世他斩首于刑台,不过是堪堪三年后的事。靖元十八年他戴罪入京,只身跪在雨幕之中,最终血洒刑台。她知道他没能做到,却无法残忍地将事实告诉他,不在乎死与知道死是不一样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抿唇,若他知道自己最终是死,可还愿意再走这条路。
“裴兰瑛。”
她回神,不再深想这残酷的问题。
“谢谢你。”
她愣住,“谢我什么?”
他笑,“谢你愿意同我讲这些。”
谢她,让他脆弱之时不是孤身一人。
屋内昏暗,时有电光将屋内照彻,她的心被雷声惊得颤动,喉咙发紧。
“我只是看你可怜,被自己的舅舅鞭笞得一身伤。”
—
整日的雨终于静了许多,雨点打在瓦上,寂静的夜被添上几分生气。
裴兰瑛为他留了一盏灯,以便夜里为他换药。烛光微弱,将灭未灭。
血肉的痛时而微弱,时而强烈,催着他在清醒与迷蒙间反复徘徊,一点点地折磨他。
霍凌秋撑榻,费了好大力才艰难起身。
裴兰瑛没有离开正寝,她此刻躺在梨木榻上,周遭蒙上一层薄薄的清冷月光。她闭眸,呼吸缓慢,嘴角轻轻动了动。
她睡得安稳,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只露出一张脸。望着她,他不自觉心安,就连身上的伤也变得无足轻重。
白日劳累,夜里又为霍凌秋换过一次药,她实在疲倦,一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霍凌秋半跪在她跟前,伸手小心为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半张脸。
她睡觉并不安分,没一会儿就从被中抽出手来,将被子挥到肚子上。她侧过身,面对霍凌秋,如瀑长发一缕缕滑落,将要触地。
他一瞬凝息,仿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他视线不自觉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羽睫上,她拧了拧眉,像是遇见了伤心事。
良久,她眉眼舒展,霍凌秋才敢动手为她将被子盖好。
他刚要收手,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手腕上,温暖掌心贴着他冰冷皮肉,那纤细五指又紧了紧。
世间温香囚牢大抵便是如此,明明将人困住,却有魔力般让人不舍脱离,心甘情愿地身处其间。
她双唇轻微开合,声音含糊,“我为你弹琴,你是不是就会开心些?”
霍凌秋凑近,他脸离得近,一息不落地承接她呼出的温暖气息,心脏似是无法跳动。
“我说的话都算数……不会变。”
雨下得轻,皆落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