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
——《念奴娇·中秋对月》
01.
昏黄的光晕消失在楼梯口,人影过处,明烛一一熄灭,只余下檐下四角灯笼摇摇。再接着,传来老阿妈的叮嘱:"阿囡,早点休息。"
听着楼上含糊应了,老阿妈才迈着小脚去锁屋门,一重锁接一重锁,像是锁住匣子里的珍宝。——小楼上住的是师家小姐的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气息奄奄,人人都道小孩八字轻,留不住,师小姐不信命,抱着孩子去求大巫,好不容易才保住一命,宝贝得很,从小养在本家。明眼人都知道不是这样——不全是。
老阿妈将钥匙抽出,牢牢挂在腰上,忆及往事不免叹息,将宅门上最后一道白鹤铜锁又检查了一遍才提起地上的纸灯才离开,灯笼一远,门匾上的“青雀西来”四字渐渐退入夜色里。
她走得太快太急,急着归家去吃酒,没听到屋门还未完全关上时,楼上就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煤油灯的火苗因穿堂风而摇摇晃晃,二楼通往阁楼的楼梯吱呀吱呀响,明亮柔和的月光从铜雀楼小小的窗格铺进来,少年提着一盏煤油灯,踩着灯豆晕出的一圈昏沉光,小心地往阁楼上走,他年纪小,面容稚嫩,跟老阿妈口中的“阿囡”两个字半点不相干。阁楼低矮,他要进去就得微微弯腰,刚一低身,黑暗里猛地伸出一只手,揪住他衣领,将他拽了进去。
煤油灯“哐当”一声摔在楼梯上,咕咚咕咚往下滚,油泼灯灭。
一团漆黑里,他撞入一个怀抱,经年不见太阳养出来的细白皮肉被掐住了,男人低头在他颈间嗅,湿热的呼吸洒在皮肉上,痒痒的,挨得太近了,他嗅到男人身上苦辛微寒的柚子叶的味道——老阿妈给他烧水沐浴的时候加了柚子叶,安神去晦,为的是在两天后能将他体体面面地送到祖宅,送到老太爷的床上,可老阿妈料不到她称作“阿囡”的小孩在阁楼里偷偷养了个男人,柚子叶泡的水也好,昂贵的药膏、吃食也好,都被他用在了男人身上。
腰上的劲重了,人动起情来总是不知轻重,他蜷在男人身体阴影里压抑喘息,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求饶似的喊他的名字,翁渺,翁渺。
翁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渺不可捉摸,身上总有一股冷意,像是陈放在空旷处的器物,因经年累月被阴冷的风沁润,纵使放在篝火旁也散发着萧瑟的寒。现在这股寒意自他的腰际落脚,在他的颤栗中缓慢地攀爬。
他不忍看,呼吸重起来,额头垂抵着翁渺肩头,将一切从束缚中解放,凭着本能生疏而懵懂地去讨好。可就是这样才动人。他本无意献出所有,可后来翁渺声音低低地哄了两句,他脑子就昏沉了,无法思也无法想,迷迷糊糊的松开手,任翁渺来弄。翁渺双膝跪地,他被捧离了地,脊背蹭着墙,秩序再无处可寻,他被抛起又落下,手臂搂着翁渺的颈,在有如船只的颠簸中身不由己,坠落在爱与欲中。
停下来时世界极静,唯闻呼吸声。
月光照不到阁楼里,但黯淡朦胧的余辉还是映白了林颂的身体。他似乎还被困在缠绵悱恻的春意里,裸露在昏昏月光里的身体松软疲惫,青涩美妙,轻盈纯净得像白纱那么诱人。煤油灯被捡起点亮,烛火透过琉璃灯罩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白墙上,翁渺一眼看到纱下污秽泥泞的痕迹,甜熟糜烂的气息姗姗来迟。
翁渺将衣衫拾起,盖在林颂身上,遮住殊丽的春光;林颂倚在墙边,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更幼态天真,很美。他缓过神来了,静静地与翁渺对视。
“我要成亲了。”他说。
02.
朝阳的光辉一点点将窗前的美人靠纳入怀抱中,老阿妈佝偻着将美人靠上的灰尘一一拭尽,瞥见正靠在窗边打呵欠的林颂,愣了愣神,随后欣慰地笑起来,说阿囡气色越来越好了。
“是吗?”林颂不着痕迹地望向厢房的方向——老阿妈今天来得太早,而他们昨晚闹得太晚,睡得沉,听到上楼的动静才着急忙慌地拾掇好出来坐着,翁渺还在里头——他不担心翁渺会被发现,厢房不在老阿妈收拾的范围内,师家很信“暗室生财”的说法,所以厢房里总是一团漆黑,不点灯时什么都看不到。
“老太爷是很好的人,你不要怕,阿囡。”老阿妈的劝慰没头没尾的。
林颂不置可否,对“阿囡”这个用在女孩子身上的称呼嗤之以鼻——女名贱,阎王不收,好养活,所以从小老阿妈就这样喊他。他从老宅回来后就大病一场,这两日才见好,老阿妈将他的病归结于害怕而非撞邪,他懒得争辩,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了什么。
师家是个大家族,聚居在这座名为“鼓山”的地方,旧竹庄上住的都是本家人,近百户,“青雀西来”是庄上一座不起眼的宅子,三间两厢二层楼,前后天井,前堂□□,前堂是对朝堂结构,四披水檐天井下是坍池,天井上是跑马楼,四面相通可跑马,小姐闺房与绣楼就在跑马楼上。
林颂极少被允许离开“青雀西来”,多数时间他都只能坐在窗边,透过宝葫芦窗格看旧竹庄上来往的行人,四季变换,借此打发时间。惊蛰那天,“青雀西来”的铜门环被扣响,老阿妈上楼来请他,说老宅来了人,要接他去见老太爷。他从木雕窗往下看,外面阴雨晦冥,七八个仆从抬着一顶小轿子在等着他。
老宅是一座七进的大院,参天的古树亭亭如盖长青不败,积雨云似的笼罩在老宅上方,夏凉冬阴寒,四季不暖。外姓人是无权进到老宅里的。林颂随父姓,当然算外姓人,可他又流着师家的血,生下来就在旧竹庄养着,所以得到额外的恩赏。第一次回老宅是在八岁那年,随母亲回来祭祖,如现下一样,走过遮天蔽日的树荫,阴冷萧索的风透过皮肉在骨头上刮。不同的是,那时有母亲牵着他。
正堂门扉紧闭,上雕双凤朝阳,松鹤长春,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老阿妈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去呀。”
他跌进墨一样浓重的黑暗里。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屋内寥寥几颗灯豆,冥眗亡见,他伏拜在地。敛声屏息,身前是沉重迟缓的呼吸声。老太爷问话,他木然地回答。燃烧的沉香浓烈到呛人,屋内压抑沉闷,跟记忆里的一样。
“起来吧。”像是完成了一场规训,老太爷慈悲地赦免了他。他立起腰,仍跪着,目光低垂,落在被白蚁蛀咬的太师椅椅角。余光瞥见老太爷干瘦如柴的手指上戴着贵重古老的戒指,戒圈上缠绕的红线已经褪色,戒面的翡翠色泽仍如当年一般青翠,但从老太爷身上散发出来的陈腐发酸的气味比八年前的更令人反胃。
老太爷的手不再放在椅子把上,抬起来,又落下,落在一块锦绸上。锦绸包裹着一具年轻丰腴的身体。
他终于发现老太爷腿上坐了个人,二十出头,锦衣长衫,软弱地倚在老太爷怀里,烟视媚行,那股入骨的媚俗让林颂不由得失魂落魄,他眼看着那枚青翠的戒指没入华衣之下,那年轻人顿时眉目生春,呻唤声仿佛鸦片燃烧时的迷烟,虚虚渺渺,让人目眩神迷。
一老一少,老迈与青春,沉沉暮气与勃勃生机,在他眼前成就一幅诡艳的画卷。
他被烫到似的别开眼,惶然垂首,不敢再看。
“去吧。”老太爷语速快起来,不似先前镇定。
如同赦令。
他逃似的出了那间屋子,稀稀落落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落在他身上也带不来任何暖意,院子里空无一人,不知哪里去了,他浑浑噩噩地乱走,穿过月洞门后不留神踢到个坛子,“哐当”一声,响亮得很,将他一下惊醒,坛子花纹古朴,坛中积有淤泥,泥中有几片腐烂的碎骨片,让他莫名觉得阴寒。
院子内空无一人,地上陈放着许多老旧器物,爬满青锈的钱币、缺口的瓷瓶,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坟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光柱中细小的灰尘翻滚,老宅大半都在树荫下,唯有这一小处,天光劈开幽暝,光与暗在此分际。
坟冢旁突兀地堆着七八个装牲畜的灯笼形圆框六角底篾笼,里头有活物,蜷缩着,看上去不像寻常猫狗,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透过菱形篾线,他看清了里头的东西——是个人,双手被缚,头发蓬乱,灰头土脸,一双眼澄澈干净,没有人的情绪在里头,更像动物的眼睛,既不凶恶,也不讨好,只是静静地望过来,仿佛日照下岑寂清透的一汪水。
他一时间被迷住了,讷讷无言,无措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直到搭在笼口的手指覆上温热才如梦初醒,见一只手正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吓了一跳,一惊一吓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篾笼倒地,里头的人爬出来。
远处一声惊叫,他扭头,看到老阿妈攥着围裙嚎,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蜂拥而入,老阿妈见到有人来,胆气顿时壮了,扑到他身上几乎哭断肠,一口一个祖宗,一口一个心肝,显然是先前没找到他,以为丢了,被吓得不轻。老阿妈身后跟着老宅的管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斯斯文文地戴着玳瑁眼镜,说怪我,北边出了事,刚调了些人过去,没守好小少爷。
话说到这份上,老阿妈再兴师问罪就落了下乘,只好拽着他就走,其他人冲着篾笼去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风里有湿润的土腥气。他扭头往后瞧,看到仆从将那个年轻人团团围住,把他又一次关回牢笼里,似是察觉到在被人打量,年轻人有所感应似的抬眼,目光越过重重的人,再次与他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