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涧飞从落仙楼出来的时候,狼狈得就像刚从烟光河里爬上来一般。
他心里慌得很,无比希望能够立刻见到桂清姮,可等他走到别苑时里面已熄了灯。
他望着黑魆魆的院落,苦闷又悲凉,站了许久才离开。
他朝着城里的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棵老树下,实在疲惫,便倚着树干歇了半晌。
歇够了,起来接着走,那两条腿似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似的,竟带他回了落仙楼。
没有人拦他,或说没有人理他,他像个不被欢迎的客,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挤在人群中,和其他客一样,看台上的歌舞。
还是那个灯火辉煌的厅,铿锵激越的胡旋歌舞早已结束,换了两位窈窕的舞娘做双人巾舞。他占的位置不好,只能看到舞娘的背影,然即便只是背影,也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泛着亮丽光泽的绸布裹住纤腰一束,台上人翩翩起舞,手中的长巾随着动作漫卷拂垂,好似一道道飞虹在空中跃动,搔在他心上的某一处。
有一瞬舞娘们扭腰回眸,他看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温婉典丽的面庞。
谁?那是谁?
他看到了谁?他在落仙楼看到了谁?
他看到了他认定的妻子!
那一双含情目再不会认错!
白天她还是那样青涩羞赧,自己只是多看了她一会儿,她都要把耳根羞红!
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多男人的面,且这么多男人的目光已灼灼地烙满她身上的每一处,她却可以笑得那样千娇百媚!
她熄了别苑的灯骗他,不让他进去,就为了跑到落仙楼给别的男人看!
陈涧飞把身前的人一个个拨开,好在人人都任他拨弄,也都不恼,甚至颇为配合地闪出一条路让他过去,甚至颇为友善地冲他微笑点头。
可他还是走得跌跌撞撞,膝盖磕在白玉石阶上也顾不得,头发和流苏帘幔绞在一处也顾不得。
他已到了台上,飘飞的长巾在他面上轻轻扫过,他顺着长巾的来处捉住了一只手臂,捉住了那只比他记忆中还要温软的手臂。
他要桂清姮说个明白!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不等他!
他当然有质问的资格!
可女子看着面前怒不可遏的人,没有露出一点惊愕或害怕的神色,好似早就见惯了一般。
她停下了动作,只管看着他盈盈倩笑,她说:
“今日谁又惹了你了?阿妈说你来过,我还纳闷,你怎的不见我就走了,不想你此时又回来了……你来我自是欢喜的,可你怎不使人提前捎个信儿呢?那样我便连梳妆的时候也是欢喜的……”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在这儿!清姮!你怎么能在这儿!”
女子茫然不解,反问道:“我不该在这儿么?你做不了你的主,阿妈便替我做了主,我在这儿过的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好,你也对我好,你说我不该在这儿么……”
桂清姮还在笑着说话,可陈涧飞却渐渐听不清她说的内容了,只觉得天摇地动,他周遭的整个世界正在剧烈的震荡中变得模糊起来,桂清姮的脸看不真切了,手中的藕节化作虚空了,只有渺远的天外传来的一声声“不好”愈发清晰。
“不好啦!陈涧飞晕倒啦!不好啦”
早上出门喂猫的杜令儿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哭到抽抽的陈涧飞。
她前后摇晃着陈涧飞的肩膀,一遍遍大喊“不好啦”!
终于把人给喊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陈涧飞睁开眼后这句话脱口而出。
杜令儿见他从梦魇中醒来,高兴得笑出一对儿梨涡:“我来喂猫啊,谁知让我捡到了你这只小脏猫。”
陈涧飞抽了抽鼻子,意识到刚才的事只是一场梦,心里又燃起了某种希望,他抹了一把泪,手撑着地站起身,谁知不小心碰翻了身侧的一篓鱼干,只得又蹲下身来捡拾。
“你怎么在这儿?”他又问了一遍。
“我来喂猫啊。”杜令儿语气依旧欢快,和他一起往小篾篓里拾鱼干,“等下一起去吃早点吧。”
鱼干本就没撒出来多少,两人很快就都拾完了,陈涧飞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才说:“不了,杜小姐,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这样于你的名声有损,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杜令儿在后面喊些什么他也没听清。
平日杜令儿来国子监找他,他还能耐着性子给她讲讲男女有别的道理,或是劝她放开眼光多看看同窗的栋梁之材,可今日他实在是没心思对这位大小姐晓之以理。
他反复想起早上那个梦,他决不允许梦里的事情发生,不管要付出何种代价,都要阻止梦里的事情发生。
“我做不了主,李珍娘就要替清姮做主,那个女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主?不能让她做主!”
陈涧飞这样想着,走进了父亲的卧房,他放下最后一丝尊严,跪在父亲床前,求他为自己娶亲。
是当做桂家女儿娶进来也好,是当做青楼养女娶进来也好,总之他要娶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人。
是当做正妻娶进来也好,是当做侧室娶进来也好,总之他要娶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陈大人由他跪着,铁了心肠,这次绝不纵容逆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一卧一跪地对峙着,过了午时,门房来报,说杜家小姐带着大夫来了。
早上陈涧飞从树下走的时候,后背干涸的血渍把她吓了一跳,她喊了半天陈涧飞都没有回头,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便去一笑堂请了魏大夫给他看看。
门房还在地上等回话儿,陈大人不愿给他儿子留一丝体面,当着下人又开始冷言嘲讽:
“我儿好生风流,花楼里有结交,阁老家也有结交,若都似这般找上门来,你可想好哪个做妻、哪个做妾了?”
“你此番跪在我面前,要娶的是小姐?是姐儿?还是另有其人呐?”
“怎的不说话了?你不说话怎把我气死?你不把我气死又怎能当这个家?你一天不当家,就别想自专!就别想败坏我陈家门风!”
……
这一个上午,陈涧飞原是闭了眼睛由他去骂,只望着父亲骂到消气,能允了他的请求。
没想到父亲竟是这般执拗,不给他一点希望。
及至听到“哪个做妻、哪个做妾”的时候,“妻”“妾”这两个字勾起了陈涧飞的一些记忆。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敢的门房,试图起身。
那门房今日出奇地有眼色,忙过来扶稳少爷,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魏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陈涧飞脑海中反复思量着不久前和杜令儿的那番对话。
杜令儿是杜阁老的曾孙女,是他捧在手心的娇娇女,自开蒙起便是杜阁老在家亲自教导,所以杜令儿一直没有上过学堂,她的时间很自由。
她总是埋伏在陈涧飞上学或下学的路上,或是趁他走神的时候在身后拍他肩膀,或是在某个拐角处突然跳出截住去路。
不过她倒也不真的做什么越礼的事,只是和他讲几句话,讲完就走,并不过多纠缠。
“陈!涧!飞!”
“杜小姐。”
“你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晚?”
“适才与肖兄论道,故而耽搁了时候。”
“哪个肖兄?那个口吃的高个子吗?”
“他平时都不口吃的。”
“噢。那你和他论了些什么?可说给我听听吗?”
“论‘男女授受不亲’。”
……
“陈!涧!飞!”
“杜小姐。”
“你今天怎么去得这么早?”
“上月回南浦耽误了功课,约了肖兄帮我补习。”
“南浦好玩吗?你怎么每年都去南浦?你下次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在南浦已有同游的伙伴了。”
“无妨的呀,我们三个一起玩不好吗?”
“恐怕多有不便,杜小姐还是另寻玩伴吧。”
……
“陈!涧!飞!”
“杜小姐。”
“肖河洲说你不想娶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杜小姐请回吧,以后也别来了。”
“我不信,一定是他口吃,把话传错了。”
“肖兄真的不口吃。”
“不说他了,你鞋上怎么这么多泥呀?你也跟小猫捉迷藏吗?”
“没有。可是杜小姐别跟着了,我今日约了朋友。”
“朋友?是那个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小子吗?”
“是。”
“有几日我在下学的路上寻不见你,就是跟他在一处吗?”
“是。”
……
“陈!涧!飞!”
“杜小姐。”
“最近怎么总是寻不见你?”
“说真的,杜小姐,以后别来了。”
“为什么?”
“你今年十五了,若再这般胡闹下去,恐于你的声誉有损。”
“我不怕。”
“那,若是我已有心悦之人了呢?”
“别的心悦之人……那不就是妾嘛,等我成了你的妻子之后你把她接进来,正好我也多个妹妹作伴儿。”
“杜小姐慎言。”
“实在不行我帮你把她接进来,怎么样,够意思吧?”
“若我只要她不要你呢?”
“那样么……那样我就只好与你和离,任你以后怎么想我却寻不得我”
“杜小姐,我从不曾想过你,从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我是说真的。”
“陈某也没在杜小姐面前说过假话。”
……
“陈涧飞。”
“杜小姐。”
“你脖子上这个伤是怎么弄的呀?那么深一道子,真跟小猫捉迷藏去了?”
“杜小姐……”
“嗯?我在呢,你说呀。”
陈涧飞想到桂清姮,想到李珍娘,想到他的父亲,最后想到早上那个噩梦。
梦是假的,可眼泪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
他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对身后的人说:“魏大夫,我母亲也有些不适,劳您去后面看一下她可有大碍。”
下人领着魏大夫过去后,陈涧飞适才无神的双眸忽地锐利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透着一股决绝,他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杜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