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镜小哥似乎是内行。
庄锐不禁问道:“这手术大概多少钱啊?”
眼镜小哥:“估计七八千,不过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的。”
庄锐忙对挑山工师傅说道:“师傅你村里让你买了新农合没有?那个可以减免大部分的钱的。我奶奶之前做心脏手术就是,最后只花了三分之一的钱。”
师傅却闷不吭声地挑着两担高过自己头的几箱啤酒,用他那两只小腿肌肉扭曲变形的脚矫健地继续向前走了。
旁人嘀咕了一句:“赚钱不要命啊。”
但社畜庄锐知道,去医院损失的不只是花掉的那些钱,还有因为住院旷工没赚到的那些钱。
“看见没,没文化没技术也就只能卖力气了,你要努力读书,将来坐办公室里轻松,”阿姨教育自己女儿道。
庄锐内心呵呵,默默补充了一句:那可千万别选工商管理。
挑山工的劳动价值本质上很高,但是剩余价值被剥夺了。
说到底,包括自己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如今的二八定律已经变成了2%的人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的80%的财富了。
怜悯、鄙夷、抵触,看客们害怕与他们成为一个群体,但其实大家同属于那98%。
庄锐只能希望这个师傅在晚饭时分或者睡觉时,会想到刚刚大家的好心提醒,不愿意做手术的心情会产生几分动摇。
他期待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科技更加发达,社会的福利更加健全。
午饭时庄锐两人和眼镜小哥、阿姨、小朋友等几个一起在酒店凑了一桌。
庄锐跟眼镜小哥聊起来:“你是在医院工作,还是身边有人静脉曲张啊?我看你好像很懂这方面啊。”
“我确实在医院上班,”眼镜小哥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看了眼庄锐身边一直给其剥虾的温衍。
庄锐:“哪里的医院呀?”
“S省N市,8月份我们那有个姓李的院长贪了两千多万上了新闻,不晓得你看到没得,我就在他隔壁医院上班,”眼镜小哥一句自嘲说得庄锐差点不知道怎么回。
他强笑两声:“哦,这两年确实医疗反腐挺厉害的。”
眼镜小哥一脸无谓:“反正又反不到我们这种小医生头上来,查得越狠越好,最好从医疗采购方面下手,医药分家,搞得清白些,我们这些普通医生也能多分点辛苦钱。”
庄锐点头乐呵呵道:“那确实。”
水足饭饱后几个人又一起出发。
原本歇得以为差不多的双腿在重新登山爬阶梯时,酸痛再次从脚底窜上小腿和膝盖。
身后却传来了一阵歌声。
“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国要强,我们就要担当,战旗上写满铁血荣光……”
一只大学生的队伍逐渐从身后赶上来,走在前方的那位满脸朝气的大学生还举着鲜艳的国旗。
感染得庄锐身边的一个大叔居然也跟着唱了起来:“将士们,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庄锐禁不住露出笑,开口一起唱道:“不惧强敌,敢较量,为祖国决战疆场~”
阿姨身边的小女孩兴奋地尖声高喊最后一句:“为祖国决战疆场!!!”
吵得庄锐堵住了双耳,脸上的笑容却消散不去。
真是神奇,原本漫漫山道看不见前方,走得腿脚酸痛甚至麻木,正能量的红歌一唱起来,莫名就开心了起来。脚也有劲了。
唱的人越来越多,歌声越来越齐整嘹亮。
唱歌确实有利于士气,原本都是一起爬山、互不相识的零散旅人,此时仿佛也成了一只钢铁铸就的队伍。
下午四点的时候,庄锐和温衍总算到达了山顶。
山顶上密密麻麻都是人,热闹极了。
庄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到了山顶,两只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踩着地面支撑着身体,他差点哭出来。
“我们到啦,终于到了,”庄锐拉了拉温衍。
温衍往旁边大石头上一屁股坐下,完全不想起来,头一仰,嘴一张,魂魄从嘴里飘走。
庄锐往山下一看,一览群山,层峦叠嶂,翠绿的山松与漂浮的云雾,震撼之感无可言说。
他忍不住拍了一张直拍图,发到公司群里:“我也登顶啦!”
不顾身边已经变成一滩的温衍,他在周围跑来跑去寻找出片的风景视角。
等温衍歇够了,庄锐拉着他又拍了几张合影,然后去和公司的大队伍集合。
总体而言,回顾起来,整个游山过程疲惫又快乐。
不仅是山顶商品的价格比山下的贵上大几倍,酒店价格更是如此。山下酒店两百多元一晚上,山顶酒店一晚上一千多元。
庄锐得知后惊叹:“公司居然这么大方?”
小朱道:“领导都带了家属来,当然要一起住好的。”
“话说,你领了公司的福利不?”小朱朝庄锐暧昧地挑了挑眉,“我跟我家属拿了大全套呢。”
庄锐飞快瞟了眼身后的温衍,没好气道:“明早还要起来看日出呢。”
“嘻嘻,起不来就不去了嘛,”小朱满面春风地回房间。
庄锐摇了摇头,住山顶酒店就是为了方便早上看日出。
不去看日出,这一晚上一千四百元的酒店跟两百多元的山下酒店有什么区别。小朱这家伙。
温衍好奇地问道:“什么公司福利啊?”
庄锐红了脸:“不准问,不关你的事。”
晚上洗完澡庄锐拉开了窗帘,落地窗前山顶夜景一览无余。
沉默的大山之上,墨蓝夜空里繁星点点仿佛宇宙就隔着一层玻璃。
“哥哥,”温衍粘了过来,从后面抱住庄锐。
反光的落地窗玻璃上隐约地映照出窗前两个人站在一起的身影。
庄锐身体往后靠在温衍身上,举着手机拍了一张,编辑着文案,配合先前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时拍的那些夜景一起发了微博。
“一刻也胜过永恒。”
爱就爱了,他不后悔。
庄锐回头和温衍相拥而吻。
“早点睡吧,明早四点起来看日出,”他温柔地笑着对他双颊红扑扑的可爱恋人说道。
凌晨的闹钟一响,庄锐就赶紧拉着哈欠连天的温衍起来,顶着夜色从山顶酒店往光明顶赶。
路上还碰到不少是昨天夜里一路登山上来的人,让庄锐心生敬佩和庆幸。
他和温衍好歹在酒店睡了个囫囵觉,出来时还是少了几分疲惫,带着几分从容。
而想起这多出来的一千多元酒店住宿费用是公司出的,就更愉悦了。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天空还是墨蓝色,两人走到光明顶的时候,天边仿佛燃起来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天际线就像一条燃烧了的绳,火光照亮了墨蓝的天。
跃跃欲出的太阳的阳光犹如半熟的煎蛋流出的蛋黄,辉煌的橙黄与耀眼的金黄层叠在一起。
天上亮了大半,墨蓝的天变成了浅蓝色。
旁边有小朋友着急地问:“妈妈,太阳是不是已经出来了?我们错过了?”
“没有呢,我看了天气预报的,今天绝对有日出看,”有好心人安慰道。
庄锐赶紧拉着温衍找了个高处位置占领住。
风很大,他帮温衍把围巾拉了拉,然后握着手机自拍杆等着太阳的出场。
光明顶上逐渐越来越多人,人几乎挤满了。
突然天边那条“仿佛燃烧着的绳”中间出现了个熔断的光点,好似那场燃得整个天边都亮起来的大火中出现了一粒亮闪闪的金豆,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金色仙丹。
“金豆子”逐渐从小半个变成大半个,金光四射,照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穿过云雾。
天际的大地捧着这颗万丈金光的灿灿“金豆”,一点点捧拱而出,何谓照耀天地,福泽万物……
“东方红,太阳升……”
居然又有人唱起了耳熟能详的红歌,渐渐地,和唱者多了。
庄锐也轻轻地哼唱着。
他想起了登山过程中一路走来碰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艰苦的挑山工、鼓励孩子读书的圆滑阿姨、好心的眼镜医生小哥、踌躇满志的大学生、热爱军歌的热情大叔……
炳炳麟麟的阳光挥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此刻黄山顶的人,山下的人,还有远方无数的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人们……
庄锐心潮澎湃地用另一只手握紧了温衍的手。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家把伟人喊作红太阳了……”
天光已然大亮,他望着橘红的金光太阳赫赫扬扬地悬于东边,仿佛初生的,浑身充满了干劲的年轻赤子,喃喃道:“我也知道,为什么他愿意把年轻人叫做七八点钟的太阳了。”
庄锐回过头看向温衍,他的身后是融融金光、大放光明的灼灼金阳,他开心地笑道:“温衍,太阳真好看啊!感觉人生充满了闪闪发光的希望。”
温衍的心脏一拍一拍缓慢地搏动着,他艰难又缓慢地呼吸着,分不清庄锐和那旭日哪一个更加灿烂夺目。
他说:“嗯。”
假期结束以后,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的庄锐仿佛被太阳注入了无数的能量,充满了干劲。
活在这世上,自然会碰到挫折。
每个人都手握不同的剧本,不必去抱怨自己的艰难和苦难,去羡慕别人生下来就有多么好的配置。
苦难的确不值得歌颂,它只是就在那,碰到了,趟过去,仅此而已。
顾影自怜、唾骂嚷嚷并不会让它消失。
就像坚强,有时候它对一些人不是什么品质,只是没有选择的必须。
游客可以坐缆车,但坚持支着登山棍爬上了山,这是坚强。挑山工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上了山,这是必须。
小孩子摔倒了,可以靠父母扶起来但选择了自己爬起来,这是坚强。没有父母的孩子自己爬起来,这就是必须。
但是没关系,这个世界难熬的夜很多,只要黎明前不倒下,我们总会迎来日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太阳下的道路又宽又长。
庄锐将公司本次团建旅游的许多照片和影像整理好,发布在了公司在微信、小红书、微博、抖音等平台的官方公众号上。
照片是从公司广大员工们的成果中精心挑选的,张张精致漂亮,内容也丰富多彩,毕竟汇聚了不同的关注视角和不同景色。
整理的攻略也非常的全面。
申请经费买了一次营销,获得的热度也不小,评论区很多人都在问旅游攻略细节,庄锐耐心地回复,关注的粉丝翻了一倍。
经理很高兴地当着整个组的人夸了他,他连忙谦虚地表示:“功劳在于全公司大家的慷慨分享,我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编辑工作,经理要是能申请到奖励,大家聚餐庆祝一下。”
经理答应了:“行!”
营销部的大家都欢呼和起哄起来,纷纷热闹讨论起要去哪家餐厅吃。
胡姐还在欣赏公众号上的文章照片,一边跟老麦讨论,突然转头问庄锐:“诶,小庄,这里面怎么没有你和你家小温同学的合照啊?你们俩颜值最高了,放上去肯定好多人夸了。你看这张你的照片里,小温就漏了一点,大家都夸好看。”
庄锐摸摸鼻子,瞎扯道:“我家小温长那么帅,不想让他被别人看到。”
胡姐:……
小刘:“妈呀我对恋爱脑Respect了。”
庄锐:“你对恋爱脑请客吃的饭Re不Respect啊?”
小刘:“咳咳,庄哥,抖音上说我们这周末美术馆会办画展诶,可以在微信公众号上预约。你和你心爱的男朋友可以一起去陶冶一下情操哦。我把预约的微信公众号发给你。”
小朱:“我对见风使舵、看风使帆的刘哥也是Respect啊!”
办公室里一阵哈哈大笑。
庄锐一边笑一边从顺如流地打开了小刘发给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浏览相关的画展介绍,然后点了预约。
“去博物馆看画展?”温衍惊讶地问道。
庄锐放下筷子,把微信上的画展介绍点开给温衍看:“就是这个,周六下午,要不要一起去看?顺便逛一下周边。”
温衍盯着那个画展介绍好几秒,点了点头:“嗯。”
庄锐双手托住他的脸:“怎么啦,不感兴趣?”
“如果不想去我们可以换别的地方啊。我只是听同事提起来,就问问你。”
温衍小幅度摇摇头,蹭了蹭庄锐的手,双眸漆黑得只映出他一人身影,满脸依恋:“跟你在一起去哪都开心。”
庄锐笑,亲了亲他的Alpha:“你这甜言蜜语说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周六的下午,庄锐就背着挎包带温衍去博物馆看画展。
这是一次中欧国画的画展,云集了好几位大师的画作,除了墙上的大大小小被画框裱起来的画作,还有木雕石雕这类雕塑摆件之类的艺术品。
庄锐拉着温衍的手一路看过去,许多看不太懂,但是从美学角度上看,颜色和形状组合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和谐美感。
然而当他们走到了某一幅画前,庄锐看到落款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心中陡然一惊。
恭维当事人的话也恰在此时从他身后传来。
“沈老师办画展我怎么可能不来,我还以为您这段时间忙于事业,没有空闲画画,没想到水平又精进了。”
庄锐转过头去,惊愕地和那位“沈先生”对视上了。
正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两次见面都差点给他落下心理阴影的沈微敖。
而对方的神色看起来也对两人的照面不失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