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水·上册》云竹枝——2025年首写。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1日起义军占领武昌,成立湖北军政府,推举黎元洪为都督,宣布废除清朝年号,定国号为“中华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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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沽州,这片长江与运河交汇的水乡,北通淮泗、南抵苏杭。省城之内,竟似未被外界那席卷南北的起义风潮所扰。
码头货船如织,市集人声鼎沸,茶馆里丝竹评弹咿呀未歇,米行钱庄的算盘声依旧清脆。
只要战火未燃及这水网密布之地,一切仿佛都能按着旧日的章法运转下去。
此城不属革命或清廷,它是乱世中的第三种存在——当武昌的血旗与北京的龙袍在历史中褪色时,沽州港的灯塔依然为生存与生计而明灭。
早在1910年末,宣统二年,时任沽州巡抚七载的何观澜何老,便以沉疴难愈为由,向朝廷递了辞呈。
朝廷自顾不暇,草草准奏,新抚却迟迟未能履任。
何老虽褪去官袍,然其在沽州官场、商界盘根错节的人脉犹在,旧部僚属,地方士绅皆以其马首是瞻。
这倒给了他一个隔岸观火,却又能暗中维系一方秩序的特殊位置。
起义爆发后,黎元洪以“首义元勋”身份号召各省响应革命,派密使来到沽州,拜见何老。
何老赠密使纹银百两,只回一句。
“武昌可易帜,沽州惟守民。君取鼎器,吾护稼穑,各尽天命耳。”
译为:你们在武昌尽管更换旗帜,我沽州只守护百姓安宁,你去争夺国家政权,我只护卫农田生计,各自践行自己的使命吧。
武昌起义后江苏巡抚程德全“阳附革命而阴抚旧清”,在衙门口换旗以示独立,却保留清朝官吏原职——何老比程更彻底:他连旗都不换,直接退守到“民生”这一牌匾之下。
他既不公开支持革命,也不反对革命,处于中立。
只要沽州城安稳平常,外面打破了天,也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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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冬。
隆冬时节,几场大雪过后,沽州城银装素裹,寒气刺骨。
何府坐落在沽州城南岸最清幽尊贵的地段,临河而建,闹中取静。
府邸深处,几进院落次第铺展,敞轩开阔。
正厅悬着“旭业观道”的楠木匾额,檀木大案温润如玉,案上供着前朝御窑的青瓷冰纹梅瓶。
地面水磨金砖倒映着梁间的藻井彩绘,富贵气象无声弥漫。
穿堂风过,撩起侧厅垂挂的锦缎帷幔,隐约可见内里多宝格上陈列的玉山子、珊瑚树,件件皆是时间的沉淀,无声诉说着何家的深固与绵长。
雕花长窗滤进来的暖阳,在光洁的砖地上缓慢推移,像一只慵懒的金兽,丈量着这深宅大院里的悠长岁月。
何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何静贞,年20,已出阁,夫君在清政府任职。
二女儿名为何静舒,此时尚18岁,静贞出嫁后,何母便着手让静舒来管家。
何静舒,真正的名门淑女,自幼接受最正统、最严格的教育,通晓诗书礼仪、管家理财。
表面优雅娴静,实则手段雷霆,府内事务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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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内,仆人们正清扫着庭院和小径上的积雪,天气虽冷得让人不愿出门,但府邸内外该有的洒扫一如往常。
庭院账房的铜炭盆烧着银骨炭,温暖的如同春日,何静舒定下的规矩,每月她都亲自对账,账房先生站在屏风外回话。
此时她正坐在紫檀书案前,身着藕荷色立领镶灰鼠皮袄,发髻只簪一支点翠银梳篦,耳垂两颗米粒东珠,腕间一对绞丝虾须镯随算盘声轻响,虽素净,但胜在骨相雍容,柳叶眉含威,丹凤眼藏锋。
账房先生候在屏风外,听着里头主子拨弄算盘,时不时还停顿细看的模样,没来由有些心慌,大冷天的,倒给他平白急出几星汗来。
对账倒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大业的,总有一些说不上的糊涂账。
让年近半百的老先生真正紧张的,是这位掌家的二小姐。
“十月漕粮折银的尾数,为何走的是‘杂支’?”何静舒指尖点在泛黄纸页某行,声线清泠。
账房先生微微垂首,面上恭敬:“回二小姐·····是衙门王师爷家的白事礼金·····”
何静舒闻言,心中明了。
“下次记在‘仪程’项下。”她抽出一张朱笺提笔补注,“何家不省丧仪钱,但账目混不得。”
“是”
“劳烦先生告诉外院,将西郊三十亩祭田的租子单拎出来——今年遭了冻灾,该减三成。”
“是”
炭火噼啪一爆,账房先生看着少女侧影恍神:这般年纪的别家小姐,怕还在为胭脂颜色闹脾气。
而眼前这位,不光谨慎细致,陈年旧账能给你算得明明白白,且心细如发,该通融时不含糊,不会一根绳子勒到底。
她懂得察言观色,权衡利弊,如何在不同的关系和场合中周旋,是老何教育的好,亦是她自身的聪慧。
账目开支清晰,总体并无大问题,几处疑问账房也能答上来,何静舒合上厚实的账本,手边丫鬟侍奉的茶还温热着,她端起饮入几口,屋外风掠过游廊,卷起细雪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
何静舒放下瓷杯,抬眸看向站在一旁耐心研墨的周妈。
周妈会意,放下墨锭,取过桌边的账本朝屏风处走去,看到账房先生,脸上轻轻扬起笑意:“有劳先生大雪天还跑一趟,账本小姐已然看过,并无问题,伙房备好了点心茶水,还请先生歇息片刻”
老先生接过账本,连连道谢,向何静舒言谢后转身,消失在门外。
随后一个穿着葱绿细布棉袄,约莫十四五岁的丫头捧着暖炉,呵着白气掀帘进来。
这是何静舒的贴身丫鬟,唤作春桃。
“二小姐~”春桃声音娇俏,又是从小跟在何静舒身边的,语气分外亲昵些,她走近紫檀桌边,将手里暖乎的描金手炉放置何静舒手边,笑道:“刚添的炭,小姐快捂着,别冻着了”
账房里炭火足,哪会冷到人呢。
何静舒没冷落丫头的心意,拿起手炉,春桃便继续道:“小姐,学堂孙教习差人问,明日雪大还上课么?”
何静舒就读的是沽州中西女塾,最近因为时局动荡,不少学校正慢慢停课。
闻言,她合上摊开的《泰西财政通论》,略思索下。
“年关将至,府中事物繁杂,便不去了,府内自有学究教导,让孙教习无须担心。”
春桃得令,点点头。
周妈瞧二小姐看了一上午的账定是有些疲累,打算去厨房端碟枣泥山药糕来,才刚走出房门几步,迎面过来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头,周妈倒是认得,是太太房里的二等女使,叫蔓萝的。
蔓萝见到周妈,马上停下脚步行了一个万福礼:“周妈妈好。”
周妈轻轻嗯了一声,见蔓萝神色匆匆,像是有要紧事,问了一嘴:“你到这边来是要做什么?”
账房往往和主子的书房挨在一起,一般不允许下人往来的。
蔓萝规矩回道:“是太太叫奴婢来请二小姐去鉴微堂,说是有要事相议。”
周妈眉头轻蹙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正色道:“太太传唤,定是紧要事。你速去回禀太太,说二小姐片刻即至鉴微堂。”
蔓萝应声转身小跑离开,周妈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襟,重新掀起门帘走进账房。
周妈行至书案前,对仍在专注阅览《泰西财政通论》的何静舒,深深一福,语气恭敬:“小姐,太太那边使了蔓萝过来传话,请您即刻移步鉴微堂,说有要事相议。”
何静舒闻言,缓缓抬眸,眼波沉静,对着周妈微微点头,表示知晓。
她一手虚扶案沿,一手轻拢身侧衣褶,身姿亭亭立起。
这一起身,腰间环佩立时响应——一枚羊脂白玉镂雕双鱼佩,并两枚小巧赤金累丝铃兰花禁步,悬垂于藕荷色袄裙的压襟之下,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串清泠泠、错落有致的响声。
何静舒莲步轻移,春桃与周妈一左一右,垂首敛目,落后半步跟随在她身后。
三人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向着鉴微堂行去。
行走间,何静舒袄裙上细腻的灰鼠皮风毛随着步伐轻轻拂动,衬得她背影愈发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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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在外,而鉴微堂在内,何静舒主仆三人出了账房,沿着抄手游廊向深处走去。游廊顶棚遮挡了部分落雪,但两侧栏杆和廊柱基座仍覆着一层新白。
寒风穿廊而过,冰凉刺骨。
几个穿着粗布厚棉袄的小厮,正用长柄竹扫帚清扫着游廊边缘和连接小径上的积雪。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又迅速消散。
见到二小姐一行走来,小厮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深深垂下头,屏息凝神,直到那藕荷色的身影和随从的脚步声远去,才重新开始劳作。
游廊尽头,便是那分隔内外、象征身份与秩序的垂花门。
这是内宅的正式入口。
此刻,垂花门内两侧的抄手游廊下,立着两位守门的婆子。
待何静舒主仆走近垂花门,两位婆子向前迎了半步,侧身、屈膝、垂首,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口中齐声道:“给二小姐请安!”
声音不高,但十分恭敬,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们行礼的姿态标准而娴熟,低垂的目光落在何静舒脚前的地面上,既表达了十足的敬意,又恪守着仆妇的本分,不敢有丝毫逾矩的直视。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
周妈在一旁略抬手示意,两位婆子会意,直起身,退回到门廊两侧原先的位置。
迈过垂花门高高的门槛,便来到了正院,也是何母居住的院落。
正院更加宽敞,青石铺地,四角植有象征富贵的石榴树和寓意长寿的罗汉松。
洒扫也更精细。
两个穿着豆绿色细布棉袄、外罩深青色比甲的小丫鬟,正拿着小扫帚和簸箕,仔细清理着通往正房台阶和两侧抄手游廊下的最后一点浮雪和冰碴。
她们的动作轻巧细致,生怕弄出太大动静惊扰了主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仆妇站在廊下,拢着手,低声指点着什么。
见到二小姐进来,那管事仆妇立刻噤声,带着小丫鬟们退到廊柱后,无声行礼,姿态比守门婆子更显柔顺。
鉴微堂暖阁门前,厚厚的棉帘低垂。门口侍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她显然是在此等候传唤的。见到何静舒,小丫鬟眼睛一亮,屈膝行礼,声音清脆:“二小姐安好!” 随即侧身,为二小姐掀帘子。
《泰西财政通论》是近代梁廷枏所编著的书籍。
介绍了西方国家的财政制度和财政政策。
嗨嗨~舒儿登场啦~
这次是写一个清冷又尊贵的贵女[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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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