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暴雨前夕,天色黄浊,模糊不清。
公交车车载电视上,粗糙的动画科普着人尽皆知的东西:“我们的国家重洲陆,轮廓像一个长尾海螺,海岸线总长4万6千米,西北沿海这块,就是全世界最大的非热带森林……”
车上唯一的乘客靠窗而坐,垂头敛目,神情落寞。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照片上,纹丝不动。
他捏紧照片的左手在照片上投下一片阴影,昏黄的天气里,暗处那点棕红并不惹眼。
照片上的人叫齐阅,是他第一对养父母的亲子。他跟着齐阅被叫了八年齐闻,第二对养父母是他们家远亲,也姓齐,就省得给他改名。
后来的养父母将他抛弃后,一无所有的齐阅拉他过去相依为命。
他们关系本好到可以挚友相称,却在大学四年异地中,突然淡得不明不白。
他以为齐阅是有经济上的困扰,四年学业他忙里偷闲,兼职多份工作,把他哥给的生活费省下来一半理财。
等到两月前,他找好工作毕业回来,身上存款完全够两人短期花销,只要齐阅跟他去工作地生活,他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但齐阅不去。
他们吵了一架,原因不止这个,算是他积怨已久,跟四年前不同,现在没人动手,也没人低头。
他工作不要了,就跟他哥耗着。
齐闻回来两个月,冷战就占了一个月,剩下一个月,失忆十五天,住院十五天。
在他失忆的十五天里,齐阅不见了。
懂行的说他家那块起雾了,回去是找死,他要找他哥,只能绕着小塘周围一圈看。运气好了找着,运气不好上路。
走在小塘边上,他看不到什么雾,隔着大片稻田,望见了骑车晾衣的人影,一切都那么稀疏平常,只是他们再不出来。
他问懂行那人:“你是不是联合齐阅诓我?”
女人语气冰冷,让他符纸绑着石头丢过去,平白烧开一块血雾,**发臭的腥气扑面而来,叫他不得不信。
徘徊小塘外多日,他撞见了一位故识,名叫许修,是他小学同学。
许修是一个多月前发现古怪,及时逃出来的,没人信他跟他,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路口等他外出的家人,等了整整三十天。
他们目的一致,分享线索互帮互助。
就在昨天,许修说他见了一个神棍,对面张口要他三千,他一时半会给不出,齐闻把手头买保险剩的钱全借他了,他说好今晚回来借网贷还他。作为利息,他替齐闻到平周路查一件事。
结果,齐闻在懂行女人那忙活一天回来,许修的定位都卡在平周一个角落不动。他拖着疲惫火急火燎赶过去,半路上平白无故摔了一跤,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到了地方,瞧见是片竹林盖在废墟上,彻头彻尾的荒凉。他踩着酥松的砖瓦一路走去,离得最近的路口,车子开过的动静都跟蚊蝇一样细微。不安从他踏入第一步,就无歇止萦绕身侧。
废墟中央有片空地,空地上那一摊深红,隔着距离,透过阴霾,刺痛了他的眼睛——许修死了。
两个月来,他头一回笑了,是被气笑的。
他不知道当地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杀机重重,更不知道齐阅瞒了他多少,为什么要瞒他。
心底此刻最清晰的感受是绝望。想到自己绝望是狼狈的,是滑稽的,他就忍不住想笑。
走近血泊中的人影,他拾起许修手边黏血的笔记,风吹过婆娑密叶飒飒作响,盖过笔记掀开的黏稠水声。
笔记上的字迹略显眼熟,在翻见那张照片的瞬间,他眉峰不受控地抬起,瞳孔放大,嘴角难看的弧度骤然干瘪——这是齐阅的笔记。
家具的摆放给人不舒服的感觉,通常意味着风水上的不吉,可是老宅楼梯平台上的椅子正对着上去的台阶放了一年又一年。
在这张照片上,他头一次看见老宅椅子上坐人,是他哥。俊逸的五官因距离糊作一团,好在眉眼浓郁,寥寥几笔勾画出平静淡漠的神色。
他想不出齐阅怎么有了拍照的兴致,还是在老宅那种地方。
老宅建在水边,纯木质拼接,经年累月水汽泡得地板墙面暗棕发紫,最关键的窗少,玻璃嵌在田字木框里进一步挤压了透光空间,整个屋子压抑瘆人。
父母灵位曾摆在那里,昏暗光线下,两张板着脸的黑白照片成了他们共同的童年阴影。
他记事就在这个家里,听人说父母拣他时,他尚不足月。两夫妻的相处在他记忆中原本是客气生疏,六岁以后,就变得经常拳脚相向。
他和齐阅也偶尔因鸡毛蒜皮大打出手,但齐阅知道他打不过,会收着力气,他有时被打开智了,也会嗷嗷投降。
他们的爸妈就不一样了,恶意和气劲都是全力以赴,用椅子打落菜刀再推下楼梯,发生了不知道多少遍,甚至于一起死的,灵位要分开摆,下葬也要分开埋。
奶奶偏心儿子,把一楼唯一向阳的房间留给他爸,遗像靠着窗户立起来,一进门就能跟黑白分明的无光眼睛对上。妈妈却被藏在逼仄杂乱的楼梯底,遗照贴在台阶下,亮了蜡烛也看不清。
婆婆无德,又碰上两个儿子窝囊,女人的相片就在那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霉变弯曲,经一场多雨的季节,脱落,掉进面前的空碗,厚厚的霉灰积在那,糜烂如沼泽,掐灭了她最后的声息。
他们的窝囊源于更强烈的畏惧,这份畏惧跟女人生前所作所为没丝毫关系。齐闻早忘了母亲的长相,却仍记着她的温柔和忧郁。当时他跟齐阅的关系不好,家里会给他关怀的只有母亲,手把手教了他剪纸吹笛,送了他人生第一件玩具。
齐阅对女人的印象应该类似。记得有个夜里,脸上青紫的女人搂着他们躲在荒楼,约定这二层无门无窗的毛坯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天上灿烂星光照亮了齐阅眉眼浓重的忧愁,因为璀璨的星夜少有,齐闻一齐记住了误闯他视线的少年。
他理解他哥的躲闪,毕竟齐阅目睹了父母的死状,不解的只有自己对母亲避讳。
祖母在父母死后一年多也过世了,同一时期小塘经济下滑,房子租不出去,哥哥每年就带他回来打扫一趟。站在空了的楼梯底,他尝试回忆自己恐惧母亲的原因,但情感总像做梦般断层,难以串联出因果。
齐阅在楼梯平台处摆放的椅子,进一步加重了他对老宅的反感。杂乱的厅室无处立足,稍稍挪步,楼梯就会趁虚闯入他的视野。椅子面朝着他,视线偏离间,其上好像坐着个人影,用一种空洞、窥探的眼神紧盯着他。
他跟齐阅抗议:“你不觉得那张椅子放那很恶心吗?地方破成什么样了,老回去干嘛?”
齐阅走过头背对他,答非所问:“我说话很少算数。”
那之后,他的空闲在成长中一再减少,齐阅感慨有他陪伴难得,再不带他去糟心的地方。
齐阅不喜欢拍照,更何况是这种诡谲正经的模样,真拍下来齐阅会觉得自己很装很丢脸。
想起四年前一天,齐阅买了面四四方方的镜子,像面古画木雕边框沉重繁复,他在镜子前点了两根蜡烛,供了一叠吃不下的玉米烙,说要拜拜自己,以求自力更生得来应有尽有。
看着手上的照片,齐闻眉心拧紧。
终是齐阅疯了,给自己的神像弄出来轻薄便携款?还是照片具象化了某些东西的视线,他靠着别人的眼睛再看见了他哥?
无所谓了,他也拜一拜好了。
齐闻双手合十,把照片夹在掌中,他自觉是个动知足的人,闭眼,在心中默念:“保佑我和我哥同存共灭”。
到了医院,没人在意齐闻,他交了退院申请,定好明天离开。
骊化这地方落后人少,医院都显得冷清,他独占了间病房半月,收拾起来有些不舍。
晾在一旁的手机开启免提,传出的女声强势低沉,不耐地为他分析着现状:“没时间在死人身上费感情了,一个医院都包上来三只鬼了,你要还想活命,今晚出病房搏一把吧。”
说话的女人今年五十有余,自称胡肆,性子阴晴不定、做事冷静沉稳,就是他前面提的懂行女人,也是他哥给他留的指靠。
“记得用上我给的符纸,就算找不着它们的来源,也给我看清楚它们的样子。”
女人从不亲自出面帮他,只是告诉他该怎么做。
齐闻右手团着符纸转打火机,左手还捏着他哥的照片死盯,口中念念有词道:“现在应该不是三个了,害许修的那个跟着活人出去,没法回来了。”
“你怎么能确认许修一定是鬼杀的?流那么多血,身上刀口子那么密,你就看上那么一眼,能看出来什么?”
“我听见了。”
“听见那个家伙跟你说是鬼干的了?”
“不是,是听见了塑料袋的声音,之前医院里那个已经死掉的老头,在嘈杂的人群里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是残破鬼魂发出的……”
齐闻琢磨了一下用词,缓缓补上“呻吟”两字。
胡肆不言陷入思考,齐闻接着解释:“我一直以为我耳朵里的那个东西只会骗我,直到四天前它提醒了我别出去,我才意识到它现在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平常那些突兀出现的声响,可能只是死人发出的,而非幻听。”
女人长叹一声,似乎有什么想说的没说出口:“那也不要掉以轻心,活人是没办法杀死鬼的。真像你说的那样,走掉那个极有可能是三个里最好对付的。但它们再恐怖,都比不过雾中的存在。先想办法把它们拉来帮你,过河拆桥的打算以后再说。”
“人死后的灵魂没有固定形状,你今晚要看的地方不止有脚踩的道上,小心头顶,小心缝隙。但不论是什么形状,它们都会第一个找回自己的视觉。”
齐闻手头动作一滞,短暂出神,“它们能在夜里看清东西?”
“问得好。”胡肆缓和了态度,“开始是不能的,因天赋而异,所以没人的白天比夜晚更要危险,我让你晚上动手也是出于这点。”
“最后提醒你一点,不要劝任何人离开骊化,更不要宣扬。你只要做到这点,新来的调查团不会管你。”
下一秒电话被对面挂断了,催他赶紧准备的意思,齐闻不慌不忙,慢悠悠翻完了笔记。
笔记内容很乱,下到购物清单,上到驱鬼原理,信息无序跳脱地分布在每一页,可以见得是件贴身的物品。
撕去的页码太多,究竟哪些是涉及要点遭到销毁的,已然无法区分。
这笔记是个光明正大的诱饵。正常来说,杀害许修的无论是人是鬼都会把它拿走,而不是一页页翻过去撕扯重要信息,花费了更多精力在处理这个笔记上面,只能说明它会带来更大的收益。
既是圈套,自然会暴露加害者的动向,挺过近期,齐闻马上会去找他。希望他那边,保留了撕下的部分。
夜色渐深,没有灯光照亮,病房内很快覆上灰黑,只有停留桌面的手机屏幕勉强照亮男人半边侧脸。
齐闻后背抵着床杆,目光空茫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却像盯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连呼吸都轻得快要融进寂静里,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那张照片,指尖泛白,在结实的相纸上留下褶皱。
空气忽地凝滞一瞬。
他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紧,一双凤眼像两簇淬了冷火的针尖,死死钉在某处。方才还带着病气的落寞消失彻底,周身散发的气息如同霜寒锋锐。
“我知道你在。”齐闻自言自语起来。
窗外的风恰巧撞上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病房内刺激的消毒水味为另一种东西退让,似乎是湿气、似乎是血气,比空气更重的某样东西无法被人眼见,慢慢压下来,罩得整个房间密不透风,愈发阴森。
“你也是鬼,都起雾了,你还甘心一直畏畏缩缩躲我身上吗?”
“我要你帮我完成和齐阅的约定。”
“记得有时候我和齐阅在一起,会为了防备你堵住耳朵吗?”手中的符纸被他摩挲出个破洞,他却满不在乎,“这就是我自占的六成把握,毫无疑问,我是天才。”
“无论以何种形式达成我和他的约定,这具身体都送给你。”
说罢,身形清瘦的男人直直朝墙壁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