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礼不太爱坐飞机,比较爱窗外一扫而过模糊的风景。
湘城回束南要坐五个小时的高铁。
江礼开了之前还没看的付宴的直播回放,在路上消磨无聊的时间。
将近十二月的束南,冬天的感觉明显,风里带着潮湿穿过布料钻进皮肤。好在江礼提前就搭了一条厚围巾在臂弯。
高铁将近四点停在束南北站。
江礼不像以前常待在束南,已经不太习惯这边的冷。下了高铁就将围巾围好。左手拿着带的湘城的特产,右手拉着行李箱。
今天是周五。
江礼的母亲从她父亲的工厂步入正轨以后就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带着江礼的弟弟同她父亲一起来了束南城里。
母亲一直不太满意她从事演员这个行业,在大学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年毕业的时候,江礼难得从剧组请出假回家了一趟。
其实那时候的江礼只是觉得妈妈不支持的事,她反而想做。那时候起,母女俩偶尔吵几句,都不会好好说话了。
江礼在门外做了做心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
刚握上门把,没想到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江礼没想到爸爸今天也在家,反应了一下:“爸爸。”
江华民提着个外套,抬头看到自己的女儿站在门外:“小礼回来啦!怎么也不和爸爸妈妈提前说一声。爸爸好去接你。”
边说着边替她接过行李箱,迎进家里。
江华民扭头冲着厨房里喊:“丽琴,你看谁回来了!”
朱丽琴其实早就在厨房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此刻听到有人对她说话才探出头来:“回来啦。”
语气刻意显得淡淡的,藏住语气里的喜悦。
爸爸冲她挤眉弄眼,说妈妈就这样。
江礼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袋子:“爸爸,你把这个拿进厨房给妈妈,一只鸭,热了就能吃了,湘城的特产。”
说完又重新替爸爸将外套挂好,转身拧住门把手:“阿鲤我去接。”
阿鲤是她的弟弟,全名江晋励。在束南中学初中部读初三。
大学的时候放长假回来接过几次放学,很久没有来接弟弟放学了。上次回家也是今年除夕的事情,姐弟俩将近十个月没有见面了。
傍晚的风比在高铁站那会儿还大,江礼紧了紧围巾。
再抬头,就有成群的学生往校门外走了。
江晋励的个子很高,在清一色的蓝白校服人群里还挺好找的。
他的眼睛倒是也比江礼想的要尖。
江礼刚伸起手挥了两下,江晋励已经冲过来抱住她:“姐!想死你了!”
她笑着回抱,摸摸弟弟的脑袋退开。
江礼觉得其实时间并不久的,可是一眨眼江晋励的五官长开了,再不久个子也要超过她。
江礼伸手过去想要接过他的书包:“重不重?”
弟弟别开她的手:“姐姐,我是男生,你不用想着替我拿。”
江晋励倒是像个长辈似的,先她一步开始嘘寒问暖。
姐弟俩一问一答,没几步就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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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吃家里的菜,江礼难得胃口大增。
江华民一直念叨她瘦了,不停地夹菜。朱丽琴敲了一下他的筷子:“早说了别干,女大不由娘的,人自己有主意。”
江礼闻言,菜卡在喉咙顿了一下。
朱丽琴向来说不出好听的话,但此刻听到她说话,江礼还是免不了觉得委屈。
到家的第一顿晚饭勉勉强强算温馨地结束了。
江晋励帮着江礼一起将餐桌收拾干净,就回房间学习去了。
江礼洗完碗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先前打开的箱子还没有理。
“爸妈,我下去丢个垃圾。”江礼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楼下的路在路灯的照耀下微微看清,两侧种了和从前不一样的树。冷风吹得江礼打了个寒颤,从回家的憧憬里彻底走出来。
工作突然停滞,和妈妈之间的问题也得不到什么解决,回到家后得不到宽慰的无力和无措,让江礼顿时力气全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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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礼把江晋励也从房间喊出来。弟弟向来是最粘她的,对她最好的,也从来不说什么。每次回来,都喜欢待在她的身边。
江晋励同江礼一起蹲在她的箱子前。
她翻出一个盒子,先递给了江晋励,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卡通角色的限量款手办,先前在拍戏的地方有线下活动,她就起大早去排了长队。
一个木盒子递给江华民:“爸爸,这个是川埕那边特色的品牌下自己设计的一款手表,很适合你。”
还有一个平安符,是在川埕最灵验的觉前寺求的,挂在爸爸的车前。
江礼翻到红丝绒盒子,里面是送给妈妈的镯子。银的,配了一根五彩的细绳,是云齐市那边的特色非遗,寓意着健康平安,幸福好运。
朱丽琴边在那织着东西,边嘴里念念有词:“要是真记挂着我们,别买这么多东西了。就听我的话,回束南来做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份安稳工作。
“现在身边的像你这二十五六岁的,哪还有单着的。你堂姐之前的婚礼你也没回来,现在人家也抱上娃娃了。
“江礼,二十五六岁了,我也不会真的什么都管着你。现在就想你回来,到爸爸妈妈身边来,干个看得到结果的工作。找个满意的好人家,结婚生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一连串的话砸的江礼喘不过气,泪水模糊视线,她吸了几下鼻子,憋回去。
装作若无其事,她没有搭话,一件件拿着别的装在箱子里的东西:“爸爸,这个要放在冰箱里的,你和妈妈要记得抓紧时间吃了,弟弟应该很爱吃,所以我多买了些。喔对了,这个对你和妈妈的身体好的,每天泡一次喝喝......”
朱丽琴将手里的针线砸在茶几上:“每次我说几句你就不爱听。江礼,妈妈哪里对不起你的。你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妈妈辛苦的,我说的话你都不爱听。”
朱女士向来心情不顺就爱喊她的全名。
“反正这次我已经拜托你二姨介绍了,你明天就给我去相亲。”
江礼感觉到眉眼抽搐,瞳孔发颤,扭头看过去:“我不去。”
朱女士被激得更加生气:“我之前就让你留在束南读大学,你不听,最后也没有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我要你回来工作,你也不听,要去当什么演员,现在呢?每天都说在演戏,家也说没时间回,过年也看你挤时间,到现在也没见你有一部戏出来,你拿什么养自己呢?”
江礼蹲在行李箱前,手被朱丽琴的话震得发麻,眼泪也一滴一滴悬空落下来,围巾也突然耷拉下来,她才惊觉连围巾都忘了解。此刻就像陪同着她的尴尬处境,围巾也觉得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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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的所有景象都随着车的前进往后移。
束南确实比先前繁华了,发展地越来越好。
江华民从后视镜里看她:“小礼啊......”
他会说什么江礼基本都能猜到,摇了摇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截住他的话:“我没事爸爸,也没怪妈妈,过几天就好了。”
其实回平遥巷也不是今天的打算。
江礼坐在后座,偶尔有光影扫过她的脸。拍了一个半月的戏没有休息,最后突然被删戏份,到现在在计划之外的去平遥巷的路上。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江礼咽咽口水压下去。
却怎么也挥散不去刚才的场景。
朱丽琴今晚的话应该已经说过千百次,江礼数不过来。母女俩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别扭的相处模式。
妈妈的话像一根根针刺在她的心上。
有句话她说错了,不是从小到大都不听她的话。很多时候话都不是说给江礼听的,都是某个决定已经呈现在眼前了,江礼就乖乖地听话接受。
江礼蹲到腿麻,垂眸盯着行李箱发呆:“妈妈,你总是这样,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却总觉得我对不起你。”
小时候一直到八岁,朱丽琴和江华民的工作都特别忙。那时候一家子都住在平遥巷的老宅里,同江礼的外公外婆一起。那时候的记事能力没那么好,和爸爸妈妈的画面回想起来也凑不上电视剧的一集。
八岁的时候,朱丽琴怀了二胎。江礼九岁那年弟弟出生了,取名江晋励。名字是从锦鲤转化过来的,朱丽琴说锦鲤,听着今生的运气都会好些。
但从小,朱丽琴逢人介绍她时会说,江礼,礼貌的礼。女孩子在社会上总会吃亏些,要更懂社会的道理。
那时候的江华民刚刚开始创业,欠了一堆债,有段时间债务缠身,整个人都很憔悴狼狈。原本家里的话事权都是男为大,江华民那段时间自知给家里造成了不少麻烦,变得特别卑微。朱丽琴往南他不敢往北。
突然,夫妻俩决定离开束南这个叫平遥的小地方,要去束南城里发展,从头来过。
江礼下了学,家中只剩外公外婆笑着冲她招手,端上热乎的饭菜。
爸爸妈妈一句话没说,带着弟弟就去了束南。正因为是这样,外公外婆便更疼爱她。
也是种种,江礼同外公外婆的关系最好。
江晋励的小名被取为阿鲤,其实从前江礼的小名也是阿礼,朱丽琴怕两人弄混,就把江礼的改成小礼。
记得当时外公硬着声不从,说弟弟叫阿锦就好了。从那时候起,便只有外公外婆两人唤她阿礼。
几年的时间,夫妻二人都在外闯荡,每年只有除夕的时候回来。江礼和他们的感情越来越疏离,话也越来越少。
高中的时候,江华民公司的资金链临时出了问题。
朱丽琴让江华民回了平遥一趟。
平遥巷口有一家很著名的鼓乐坊,是一家乐器店,同时也是一个乐器学习班。那是江礼很平淡的生活里最波动的一幕。
那天晚上江礼坐在琴房里,听见老师的话才知道,父母自作主张停掉了她的课。江礼头一次打电话过去质问朱丽琴,无果。外公抢过电话骂了一通。
夜很深,平遥巷的穿堂风特别大。
外公被吹得颤颤巍巍,热乎乎的手就牵着江礼,从巷子尾走到巷子口。
江礼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晚上推走所有的风的声音:“阿礼,想做的事就万万不要放弃。”
怕什么,外公很多钱呐。
江礼没怎么去过束南的家里。仅有的几次手指头都掰得过来,她坐在沙发上更像个客人,融不进那个家里。
高三快结束,外公外婆前后脚走了。
江华民问江礼要不要去束南,倒是朱丽琴说她快高考了,还是不要到处折腾了。这件事江礼倒是没有意见,她也想留在平遥巷。
后来就是大学,江礼去了晋北的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理科专业。后面也就长假的时候回家。
她记得那时候朱丽琴哭着问过她,是不是就是恨她生了个弟弟。
江礼回答,她很爱弟弟,不然怎么会愿意叫他阿鲤。
江礼说:“妈妈,如果从小到大你有一次愿意主动来听我的声音......”
她忽然叹了口气,算了。于是临时决定晚上就去平遥巷。
一直以来这就是她最好的解决方式,不想吵架就先躲开,起码自己先平静好情绪,不要说出伤人的话。
逃避可能可耻吧,但真的有用。
朱丽琴听了又不开心,觉得自己作为妈妈还比不过外公外婆在江礼心里的位置。
江礼说了声抱歉就走出门,江华民追上来说要送她去。
那晚最后。
江礼说。
我只是想要你能够无条件地支持我一次,一次就好了。
江礼是一个从内汲取能量的人,今天有太多外放的事情与话语,她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让自己休息下来。
她盖了张毯子靠在阳台的摇椅上,躲在玻璃棚下看夜空。平遥巷藏着很多惊喜,就像此刻不算密但多又亮的星星,繁华城市里看不见的。
一个又一个的梦密密麻麻钻进她的脑子里。睡的好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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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天气很好。
舒服的阳光抚到江礼的脸上。
她皱了皱眉,艰难地睁开眼,才反应过来昨晚就在摇椅上这样睡着了。
很久没有过这样不用赶时间,不用想任务的日子。
江礼叠好毯子伸了个懒腰。
捧了束花走到巷子口又右转,走出算长的一段路就到了平遥唯一的墓园。
待到太阳升到最高处。
一道声音才缓缓地再出现在转角。
停在巷子口,江礼的心跳莫名加速。也有些时间没见老师了,她抬头看着鼓乐坊的牌子愣了会儿神,柔风牵起她的嘴角,眼神明亮。
与整条巷子违和的古色古香的构造,却屹立不倒地立在巷子口。
推开门,撞的挂着的风铃不断作响。
江礼穿了一件驼色大衣,红格围巾搭在脖子上,阳光透过玻璃门倾泻在她的脸上。
她环顾了一圈,整个店的构造并没变。
一架白色的钢琴就落在进门就看见的位置,她记得小时候她最爱那里。
呆站在门口,却迟迟不见想要看见的身影,风铃已停止作响。
江礼了然一笑,自知老师是一个古怪的人。
她扭头看过去,光垂下来,照得琥珀色瞳孔更加透亮。
江礼几步走过去落座。
一双手自然轻落在琴键上,她的身子微微一倾,右手先落,一段娓娓道来的曲子,清脆明亮,一如风铃,尾音悠长。
里屋总算走出人来。
那老人一头白发,养着白花花的络腮胡,步伐却是健硕的。
他摇着把古扇走到距江礼几步外。
面前的姑娘已是许久不见了。
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只闻得这琴声,他就能认出江礼。
最后一声落下。
江礼起身去问老师好。
老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老人是著名的国家级乐器演奏家,叫施为林。
施为林一生致力于演奏事业,前半生投身于各大著名演奏会。多次代表国家去参加国外的演奏赛事,被赋予终身演奏家的名誉,是人民的艺术家。
年过半百时渐渐退居幕后,回到家乡平遥开了这一家鼓乐坊,破格收了两位未公开闭门弟子。
江礼便是其中之一。
刚才江礼演奏的那首曲子是施为林至今没有公开过的谱曲——《琉璃愿》。
为何只闻这琴声,便能知道是江礼。
因为。
只有江礼能奏出《琉璃愿》最本真的样子。
她能完全心无杂念,全情投入,才能将曲子演绎地干净纯粹。
宛如琉璃,碧澈清透。
江礼摘掉围巾,坐在他身边:“老师。”
施为林笑得醇厚:“小江儿,你一点没变。”
听得她眼热。
社会鱼龙混杂的,很少有人能一成不变。
江礼也免不了踌躇,徘徊,退缩,停滞不前。
师徒俩寒暄几句。
施为林也不爱多说,扬扬头:“再弹一曲。”
江礼先坐在钢琴前,再重新演奏了一遍《琉璃愿》。
施为林觉得恍惚,看见了小江礼的模样。一个挺娇小的漂亮姑娘,在乐器方面颇有天赋,钢琴、古筝都算得精通,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从不说一句放弃。
施为林要留她吃饭,江礼笑着婉拒了。
围巾搭在臂弯,在风铃声里走远去。
透过玻璃冲老师挥手,施为林笑眯眯地扬了扬扇子。
木楼梯传来脚步声。
一个男人弯腰走出楼梯,揉了把睡乱的头发:“施老,刚梦里听见钢琴声。在您这梦里也得练琴。”
施为林冷嗤一声,睨他一眼:“听得如何。”
窝在沙发里的男人抬头,露出一对深邃好看的眼睛,鼻梁挺拔。
是付宴。
施为林的另一个闭门弟子。
付宴是前几天回到平遥的。
前几天有首歌的制作遇到瓶颈,他来找施为林找找解决方法。
施为林见他累的脸色不好,才遣他上楼去休息会儿。
施为林在等他回答。
付宴说:“是琉璃愿。”
老人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肯定。
付宴直说:“比您弹得好。”
施为林笑了:“得分。”
只有付宴敢说出这样的评价。
确实,《琉璃愿》该有的味道他也弹不出。
刚才的钢琴曲又绕在付宴的脑海。
他记得。
在以前的鼓乐坊,也有过类似的一版钢琴曲。
是一个女生演奏的。
她向来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角落,一遍又一遍磨着自己的乐器。
记忆是模糊的。
鼓乐坊的钢琴曲。
悠扬,绵延,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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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礼从鼓乐坊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
离老宅几步远,就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
她疑惑地开口:“小芊?”
林双芊起身跑过来搂住她:“我一猜你就在这,就是不知道去哪野混了,等这么久。”
江礼替她搬过行李,迎她进去。
林双芊大学的时候同她回过几次平遥巷,窝在屋子里聊了几句,嘴巴离不开平遥馄饨。
于是两个人手挽手走出巷子去。
用完晚餐后,施为林煮了一壶茶。
付宴被他遣到钢琴前,要他试着弹一曲《琉璃愿》。
他反复地更改试音。
反倒是下午梦里听到的那曲愈发清晰。
付宴识趣地放弃了钢琴,拾起吉他来了一曲。
江礼和林双芊挽着手走过。
吉他声断断续续地,越靠近鼓乐坊越清晰。
江礼路过时,扭头看过去。
林双芊疑惑地问她。
她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只是觉得耳熟。
林双芊说吉他应该都这个声儿。
江礼睫毛抖了抖。
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她感冒般的直觉与意识。
无比熟悉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