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220章 第 220 章

鼙鼓动地 第九

金殿之外的空地上，正中设立下一座**阵，周围数十侍卫围了三层，再外是各路星君一众朝臣，文惜宝率禁军押解沈冲天一路走过去，几名架住沈冲天的兵士朝法阵正中奋力一抛，将沈冲天扔进法阵中央。

沈冲天忍住钻心剧痛，以双手在地上摸索，不知触到什么，忽觉一阵灼烧，疼痛难忍，赶忙缩回双手，才知这便是方才文惜宝所说的法阵了。他早料到天帝不会放过，却没像到文惜宝这么快出卖，更没想到文惜宝竟比他父亲还要毒绝，先就剜了他的眼睛。眼下沈冲天似又重归在凡间之时，拼住一身残气，聚力于耳窍，静听外面动静，伺机而动。

天帝也没有多余的话，只喝令一声：“行刑！”

地面上尚且未觉变化，倒是一股风自远处而来，从上至下扑打在沈冲天身上，紧接着就是周围一阵喧哗。沈冲天见风的来向不对，外面众臣喧哗的声音更是不对，不知这阵风是吉是凶，正犹豫不定间，就听到身边一二步远处响起一声：“孩儿受苦了。”才知原来是父亲到来，心中反倒生起隐隐不安。

天帝坐得最高，早望见底下情形，缓缓起身，纵云微步来到法阵前，仔细打量眼前中年模样男子，不提防旁边文惜宝软着腿半跑半滚到自己身后，佝偻着身躯努力藏得不漏一丝衣襟。天帝顿时明白，白鹿老神果真来了，欲开口说话，却被沈辉抬手止住。天帝强顶住底气道：“老神今非昔比，凡人身躯，无职无箓，擅闯天宫，无异于谋逆，朕看在老神从前功劳，此次可不与计较，还望老神留下，一则与朕叙一叙旧，二则，朕与老神将令郎之事讲述明白。”

沈辉将手一横，轻轻挥动，天帝立时感觉头颈几欲分离，吓得不敢再言。沈辉不屑道：“陛下诚心留我，当真不怕我失态收回所赠吗？”他不再理会天帝，略侧头向儿子，问道：“你走不走？”

沈冲天当父亲与天帝对话之时便掂量清楚当下情势，轻点点头，被父亲一把抓住腰带，随之提上半空，距离那些喧嚣越来越远。

天宫之内，天帝眼睁睁看着沈冲天被劫走，底下一众朝臣巴巴观望，都见识了天帝无能处，着实令人难堪。天帝恼羞成怒，急调三路天兵奔赴十方城，趁着沈冲天不在，无人出谋划策，及时镇压住叛军，另出选一位于无毒素日交好的仙家为使君，伴着文惜宝，一同前往东方世界，将眼睛交付无毒。

无毒骤闻天庭派遣使君与文惜宝两个孤身越过妖邪界，来与自己交谈，也算有些诚意，遂命暂时止了刀兵，以礼相见。

两方在堂上碰面。文惜宝别别扭扭唤了一声“二叔”，便再无话。无毒也不搭理他，一双眼睛紧紧注视递到面前一只不算大的红漆匣子，也不接下，只问道：“天庭说与我一样诚意，究竟何为诚意，是单与我的，还是连同我身后这些将军都在内？”

使君眼睛余光扫视到无毒背后腾腾杀气，勉强笑道：“实在对不住，陛下准备仓促，未来得及体谅诸位将军。匣子里的东西，惟有在天尊这里才算得上诚意，换做别人，再不行的。”

无毒倒剪双手，不接不问，只语出嘲讽道：“我若不收，多对抗几日，便能多听几日唤‘天尊’的；一旦接下这诚意，收了兵，也再无人唤我‘天尊’了，照此计算，其实不大合适。”

使君竭力劝道：“我也是仗着与天尊素日有些交情，因此在陛下面前一力自荐，只为再与天尊说几句话，尽一尽好友之责。我也奉劝天尊一句，如何应对，是杀是伐，本就是天尊自抉择，与旁人无干。不过陛下诚心实意，令我等不携一兵一卒，冒死穿越妖邪阵，拼尽一身本事方才送进来，天尊好歹看看是什么东西，纵使再要拒绝，也说个理由，令我等回去也有话复命。”

无毒闻听这话，当即朝后退了半步，身后几位将军立即执兵以待，将无毒护在中间。无毒朝着文惜宝一挑眼睛：“你来打开。”

使君仍旧双手捧着匣子，文惜宝小心翼翼掀开匣盖，便就退回到旁边。无毒仔细瞧了半天，不见匣子里外任何异动，遂放下心来，朝里面只望了一眼，见到匣子里赫赫然一双黑白分明、尚且水灵灵的眼睛。眼睛下面铺垫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缎子，上面湿渍已经干涸，硬邦邦的有些皴皱。无毒于之前眼睁睁看着小金鸢在自己身旁，被巨犬一口咬作两截，而他过于惊恐，竟一剑劈下巨犬颜面，自此再见不得断躯残骸之流，当即就吓得朝后紧退一步，差点仰跌，被身后数位将军赶紧搀扶住，人早说不出话来。

几位将军见家主神色不对劲，半是提防半好奇，俯着身朝前略凑，猛一见也吓了一跳，纷纷惊问道：“这是谁的？”

使君解释道：“陛下知晓天尊一向受小灾星沈冲天的蛊惑，也知天尊身负莫大冤屈，因此捉下沈冲天，剜了他的双眼替天尊报仇。陛下说了，从前事，是陛下识人不清被小灾星蒙蔽，今后断不会如此。陛下一番苦心，惟有天尊才能感知；天尊一身大才，惟陛下才能珍惜，只要天尊回归天庭中，一切都不会变，还望天尊细思量。”

无毒一直盯着匣子，至此犹不敢相信，战战兢兢道：“你们竟剜敢他的眼睛，当真不是别个犯错的仙家、妖邪、兽类？”

使君只当无毒被震慑住，满面堆笑道：“一众朝臣都在金殿外见识到了，纵使我二人有心糊弄欺瞒，也堵不住三界之口，天尊尽管四处问去。况且素日蒙天尊看重，与我交往，难道是因着我满口是非诳瞒不成。”

无毒凝神向使君面上，慢悠悠道：“你们难道不知他背后是谁，当真不识一个‘死’字。今日使君以‘好友’呼某，以昔日友情冒死来劝，某亦回赠一句，快快送还回去，趁着乱事未大起，想方设法弥补此行罪过，一旦他回来，只怕阁下后悔无路。”

使君只当无毒所言的“他”，应当就是那日天宫所见掳走沈冲天那个，想区区白鹿老神并无可惧，犹自顾自滔滔不绝劝解，末了道：“天尊聪颖天地无双，可思量明白了？”

无毒这才抬眸，见文惜宝在侧，当即思量明白个中缘由，向文惜宝道：“我若收缴兵械自此归顺，去了是被你剜眼，还是挑筋？”

文惜宝强笑道：“二叔说笑。”

无毒朝后招招手：“来人，收下礼物，送客。回去告诉天帝，他的话我会仔细思索两日，两日内，我自闭门户，将士不会触动天庭一分一毫，两日后自有动静回应他的诚意。外面天渐黑，妖邪渐起，二位好自为之吧。”

目送走使君与文惜宝，无毒身后几位将军一拥上前，纷纷进言道：“天尊为何不趁此时机杀了文惜宝？”

无毒道：“他纵使再不仁义，尚能护芨儿周全，若天庭不见他回归，芨儿当作何处，天帝岂会善心放过。放心，他如此行事，自有夺他命的人。”

惟有闶将军小心问道：“天尊思虑得对，兴许他们真的诓骗了天尊呢。天尊不如再试着拘白鹿子前来，便知究竟。”

无毒轻抚匣子，霎时红了眼眶：“那日我原该与他多说几句，原该提醒他小心提防，可终究没能出口。谁能想哪一日竟是永别，今后想看他弯了眼睛冲我笑，想听他再唤一声‘哥哥’，怕是不能够了。他铁定了心思要翻过这道天，要冷月影回来，替大家寻一个更广阔天地，再不受外面这位的辖制。可冷月影不能凭空回来，我与百里诺也不会凭空成功，只听他那日话语，什么‘里应外合’的，我也猜测他回去后再不会轻松，可谁能料到文惜宝如此狠毒，那是他的义父啊。”

数位将军忙又安慰劝解无毒半日，无毒才抹一抹眼睛，镇定一回心思，问道：“探听外面情形的，如今可有结果了？”

达将军立时回道：“百里诺举兵了，据说他的身边有两只小白凤。天庭预备派出勾、匡、骊三部天兵对抗，眼时还没有胜负消息。”

无毒又悲戚起来：“可惜冲弟去了，单凭百里诺与金玦，根本抵挡不住三部天兵啊。”

无毒捧着沈冲天的眼睛，以为沈冲天性命难存，想起从前重重，伤怀久久不能已，却无人告知他沈冲天其实已被救走，只是无人知晓去向。

仙界那一边，不知何方何地，沈冲天被父亲救下带走，半途中就已昏死过去，眼前飘忽来去的既有无毒、百里诺一干人，更有早已湮灭的冷月影、冷文骅等一众白凤后嗣，正在捉摸不定间，冷月影忽地矗立在眼前不足一尺之境，浑身无皮，白骨上挂着丝缕鲜红血肉，语气埋怨道：“你的承诺呢？为何再不来管我！”吓得沈冲天立时惊坐起，才知是噩梦，只是眼前照旧一片漆黑。他静听四周安静，回想前事，知已脱离危险地，不禁埋怨起来：“父亲为何拦我前行道路。”

沈辉的声音在几步远处响起：“你的前后左右皆是道路，随时可行，为父何时阻拦过。”

沈冲天听得明白，心思却还困在噩梦惊悸之中，直身抬脚朝外就走，不提防滚下床去，脑袋撞到坚硬石板，摔个不轻，难得彻底清醒过来。

沈辉一旁只是叹息：“这个傻孩子，为父只是顺着你的话描摹一番，怎就当了真。眼睛不管用，心窍也跟着瞎了不成。”

沈冲天摸摸眼睛，指尖触及两个大窟窿，却不甚疼，知道是父亲神通，因此放心半支起身体，双手四方摸索一通，方才问道：“父亲带我来了何处？”

沈辉道：“你曾经不愿来的地方。”

沈冲天恍然惊问：“父亲救我出来有几日了？”

沈辉据实回答：“我生于混沌，长于日月星辰之前，不知岁月。”

沈冲天泄了气，双手揽抱膝盖蜷缩在地上，委屈道：“没了我，他们会被天帝绞杀的。”

沈辉毫不留情面道：“你先行赴死去，一样不中用。”

沈冲天嘴硬强辩：“儿子身上有三箱子，哦不，有两箱子老神的黑烟短处，还有这些年吸食的阴魄，不会轻易舍了性命。天帝也不过是三位老神捏造出来的，我不惧他，这些路数本就在儿子的计划之中，只是没提防内贼出卖，提前丢失眼睛而已。”

沈辉仍旧只是叹息：“看来为父方才的话错了，你已无路可走，连同你的那些朋友，一个都不会剩。”

沈冲天苦苦哀求道：“我只此一世，不愿浑噩虚度。”

沈辉道：“却不是把自己折腾成这般丑陋模样，看来我曾叮嘱你的，你竟一句都未上心。只此一世又如何，真正混沌血脉，那个不是一世而终，来于虚无，归化虚无，方是不舍大道，与大道同息，所谓轮回不过是约束教化世人的手段，信他呢。”

沈冲天听出其中意味，伤心道：“这么说，冷月影当真回不来了？”

沈辉笑道：“你的心底不是有主意了？可你须明白，你的那个主意，带回来的人，一样都是虚幻的，这世间不会平白多出来一份骨肉身躯。”

沈冲天听得明白，就地跪下：“父亲助我。”

沈辉起身，深抚儿子头顶，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救你不是助你，助你还须那个**阵。你的想法没错，只是过于武断决绝了些，须知凡事未必要走至无路可走。你若想留下，我倒不嫌弃自己儿子丑陋，随便你要在哪里长出多少只眼睛都使得。”

沈冲天斩钉截铁道：“我要回去。”

沈辉只得点头：“既想得明白，就放手去做吧。”

“是。”